第五十章 骷髏
蟬吟敗葉,蛩響衰桐。
年華來到內院,走向李亦傾的房間。已經子夜了,李亦傾的房間里竟還亮著一豆燈火。燈火將女子對鏡而坐的側影,投射在窗上,憂傷而美麗。
「篤篤。」年華敲門。
門內傳來一聲嬌柔的聲音,略帶驚恐:「誰?」
「年華。」
李亦傾鬆了一口氣,「請稍等。」
不一會兒,房門從裡面打開,李亦傾親自開的門。即使是在落難時節,即使只是素衣散發,李亦傾仍舊瑰姿艷逸,星眸含嬌,美麗得像是一幅畫。
李亦傾領年華入內,歉笑:「讓年姑娘久等了。」
年華笑道:「不,沒什麼,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
李亦傾搖頭:「我睡不著,剛一閉眼就作噩夢。寶兒的傷未好,需要休息,也不好讓她徹夜陪我。」
年華道:「李大將軍已經知道宮中發生的事情,不日就會從西北趕回玉京。他一回來,你就可以回將軍府,就不必在這荒郊別院里提心弔膽了。」
李亦傾握住年華的手,急切地問道,「上次匆匆而別,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沒來得及問。蕭太后歹毒,欲置我於死地,但是聖上,聖上應該不會眼看著我受害……你救我,一定是他示意的,是不是?他不能明著違抗蕭太后,所以就讓你來救我,將我安置在這裡,是不是?他對我還是有情的,是不是?」
上次劫獄后,年華送李氏主僕來碧泉山莊,時間緊迫,來去匆匆,沒有與李亦傾道清詳情。今日,臨去景城之前,她本想來告訴她,如實地告訴她,寧湛只是利用她。他太無情。他不配得到她的愛。
在李氏的事情上,年華也看出寧湛不是可以托心的良人,但是情之一物,本是莫名,不能以理性扭轉。從小到大,她對寧湛的愛自然而然,寧靜深沉,不知不覺間,就融進了生命,並且變成了習慣。即使知道他無情,她還是愛他,還是願意相信他縹緲虛幻的誓言。
見年華久久不語,李亦傾美目中滾下淚來,明亮的眸子也在一點一點黯然,「難道……難道不是……」
實話,可能會碎掉一個人的心,黯淡一個人的生命。年華心軟了,她伸手,替李亦傾拭去淚水,道:「是,是他讓我來救你。」
也許有朝一日,李亦傾會幡然醒悟,錯付痴心一場空,但絕不該是她讓她醒悟,應該是她愛的那個人。
李亦傾聞言,止住了淚,她用力握住年華的手,眼中閃爍著喜悅,幸福,「果然,我就知道,他對我還是有情的……」
年華苦笑:「他還是有情的……應該還是有情的……」
年華陪李亦傾坐了一會兒,心中有言,卻無法成句,最終還是決定告辭:「時辰不早了,你也該休息了。就此別過。我明日將赴景城,以後就不會再來碧泉山莊看你。等李大將軍回到玉京,自會有人送你回將軍府。」
李亦傾起身送年華,「年姑娘,謝謝你,這已經是第二次受你援手了。」
年華淡淡一笑,「言重了。」
她救她,只是因為她學不來寧湛的心機和冷酷,她不能愧對自己的良心。
年華走出房門時,李亦傾突然道:「年姑娘,你很愛他吧?」
年華愕然,隨即才意識到,李亦傾口中的「他」,指的是寧湛。
年華點頭,笑了,「我愛他,並會一直愛下去。說起來,我們應該是情敵。」
李亦傾也笑了,「後宮妃嬪都是一起愛聖上,不嫉妒,相友愛,大家一起侍奉聖上。」
年華搖頭,笑了:「不,我愛的不是聖上,是寧湛。」
對於崇華帝,她只會效忠,與文武百官一起效忠於他。如果有一日,崇華帝的軀殼裡沒有了寧湛的存在,那她的軀殼裡也只能剩下效忠的武將。
李亦傾道:「這也許就是你在聖上心中是最特別的人的原因,只有你能觸碰脫去冕旒龍袍的真實的他。」
年華一怔,心中苦笑。她能觸碰脫去冕旒龍袍的真實的寧湛?不,恰恰相反,經此一事,她發現她越來越不了解真實的他了。
告辭李亦傾后,年華回到大廳,雲風白仍在喝茶等她。
明日辰時,在午門還有一場崇華帝親自主持的出征儀式,年華必須在天亮前趕回玉京。
年華對雲風白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雲風白望著年華,起身:「我送送你吧。」
年華笑道:「不用了,今晚已經擾了你這麼久……」
雲風白打斷年華,「沒關係。這一別,不知何時才得相見,今夜月色很好,正好踏月送你一程。」
年華也有些傷感,淡淡一笑,「好吧。」
冷月孤遠,荒林靜寂。
年華牽著汗血寶駒與雲風白踏月步行。一路上,雲風白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年華,眼神眷念難捨。莫名的,年華心中也湧起一陣悲傷和難捨的情緒。
年華、雲風白經過一片荒涼的亂墳崗。亂墳崗中野草凄迷,白骨暴野,幾株老樹黑枝虯結,枝上棲著夜鴉。夜鴉偶爾發出幾聲詭嚎,甚是瘮人。遠處有碧色磷火閃爍,明明滅滅,仿若妖瞳。
雲風白見氣氛幽森,有心嚇一嚇年華,想看她害怕的模樣:「據說,此林為百鬼林,深夜常有無頭鬼魂四處遊盪……」
年華似乎有些害怕,嘴唇緊抿。
雲風白暗笑,剛想出言撫慰,年華突然抬起頭,幽幽地道:「無頭鬼魂?是一直飄在我們後面的那個白色的東西嗎?」
雲風白的臉色瞬間煞白,猛然回頭。還好,背後並沒有無頭鬼魂,只有荒冢,老樹,夜鴉。前面傳來年華的笑聲,「哈哈,騙你的啦,看你嚇得臉色都白了。」
雲風白鬆了一口氣,強作鎮定,「別胡說,我哪有被嚇到?我乃玄門中人,豈會怕這些孤魂野……野鬼……」
雲風白的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顫抖,年華暗笑,他自己明明膽小,剛才居然想嚇她?她從小顛沛流離,在流浪的途中為了得到一張破席禦寒,在亂墳崗和白骨共眠是家常便飯,怎會怕鬼?瞥見雲風白緊張的模樣,年華嘴角浮起一抹促狹的笑意。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年華仍是一臉驚恐,她不時往小路旁的荒林中看。
雲風白道:「你在看什麼?」
年華拍了拍雲風白的肩膀,指向荒林中的冢堆,「那座墳上,似乎有一個骷髏在動……」
雲風白的臉色又變得煞白,「你,你又想嚇我……」
年華一臉無辜,指定荒墳中的某一點:「喏,你自己看嘛,那裡是不是有個骷髏在動?」
雲風白定睛遠遠望去,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手開始微微發抖。
荒林深處,亂墳之中,確實有一個雪白的骷髏頭,離地一米左右,無依無憑,在搖搖晃晃地轉悠,周圍還有碧色的鬼火明滅。
玄門中人,信鬼拜神,對這異夜詭事尤其心懷恐懼。雲風白強自鎮定不了,聲音發顫,「年華,那,那是什麼東西?」
年華也是神色驚惶:「你不是說此林中有無頭鬼魂遊盪嗎?這個骷髏頭,可能是來找屍體的。啊!它朝我們來了……」
雲風白眼見骷髏緩緩飛來,臉色更加煞白,二話不說,一把拖住年華,施展輕功,飛奔出林子。
年華猝不及防,被雲風白抓住,腳不離地地被拖走,頓時驚叫:「哎,我的馬,我的汗血寶馬……」
雲風白腳不離地,「管不了它了……」
年華被雲風白拖走,轉眼沒了蹤跡。汗血馬仰天打了一個響鼻,清澈如鏡的眸子望向荒林中,一隻堊白的骷髏頭正搖搖飄來。馬兒攢了攢前蹄,待骷髏頭近了,仰蹄踢了過去。骷髏滾落在地上,碎掉了。同時,一隻頂著骷髏頭的毛色漆黑,雙足人立的狐狸,也被驚得跑了開去。
汗血馬踢走狐狸,又打了一個響鼻,撒腿向雲風白和年華消失的地方追去。
雲風白一口氣跑出密林,才止住身形,放開年華的手。荒林外雲淡風輕,月色怡人,再無妖氣鬼氛。
雲風白仍舊在發抖,想來是驚駭未定。
年華暗自好笑,亂葬崗中,白骨暴野,深夜常有野狐出沒。野狐喜歡頭頂骷髏,人立拜月。她小時候夜棲墳崗,常見這樣的事情。剛才雲風白用無頭鬼魂嚇她,她就故意留意找尋野狐頂的骷髏頭來嚇他。不曾想,還真嚇到了他。
「風白,你在害怕么?剛才跑得可真快。」
雲風白吶吶:「我不是害怕,只是想快一些出林。」
年華忍笑,卻也不揭穿他。如果不害怕,一路上他怎麼手心全是冷汗?原來,他也有害怕的東西,玄門宗主居然怕鬼。
這時,汗血馬跑出了荒林,來到了年華身邊,用頭蹭年華的手。
年華縱身上馬,笑道:「那,就送到這裡吧。風白,後會有期!」
雲風白驚魂未定,倒也忘了遠別離傷,只是點頭道:「好,戰場珍重,後會有期。」
年華促狹地一笑,「你回去還得經過亂葬崗,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雲風白急忙肅容道:「不必了,雲某堂堂男子漢,豈會害怕夜行墳地?」
年華笑,勒馬:「那好,告辭。」
年華縱馬離去。
雲風白靜靜地站在山嵐上,目送一人一騎遠去。
相思唱作陽關曲,為伊風露立中宵。
等荒林在身後只剩下一個黑點時,年華才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著笑著,她心中一酸,眼淚滾落。離別心有淚,回首語無情。不知為何,與雲風白離別,讓她覺得莫名地悲傷。不過,離別之時,嚇他一場,不訴離傷,倒也少了那許多纏綿情愫。沙場之上,命如懸絲,或許這一去,她也會成為那荒野中的白骨,所以在走之前,不要留下太多的牽絆。但令此身與命在,只持烽火照甘泉,征戰是她身為武將的宿命,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雲風白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見年華。他的心中空空蕩蕩的,決定回碧泉山莊。可是,回頭一見荒林,和林間隱約的墳冢,他頓時卻步。想了想,他摸出了一支訊火。
訊火升天,在夜空中綻放出聖浮教的五星芒圖騰。
不多時,星邙山聖星宮中有教眾縱馬趕來。
在等候期間,雲風白早已從袖中拿出白玉面具,覆在臉上。
看見五星芒訊火而匆匆趕來的教眾是聖浮教左右護法以下的十二星使,他們看見白衣,銀髮,假玉面的雲風白,心中大驚: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教主很少現身,今夜莫非有大事發生?!
十二星使齊齊跪地,「參見教主,教主夤夜召屬下們前來,有何吩咐?」
雲風白低咳一聲,「你們,護送本座回碧泉山莊。」
十二星使面面相覷,雲風白已雪袖一揮,大踏步向密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