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毀面
京畿營,校場。
日高過午,年華站在校場中央,挽弓如滿月,箭在弦上,簇亮如星。距離她兩百步外,豎著一方箭靶,箭靶正中的紅心上,已經插了兩支羽箭。
年華雙臂舒張,緩緩注真氣於箭上,箭尖仍然瞄準了紅心。
站在兩邊的武衛,校尉目不轉睛地盯著箭靶,都不相信年輕女將這一箭仍能正中靶心。
「嗖!」箭簇離弦,如一道銀色流星,挾著風聲卷向箭靶。
羽箭正中靶心!
這一箭不僅正中靶心,還穿透靶心而出,勢頭不減地射向五十步外的另一個箭靶,仍是正中靶心,箭尾微微發顫。
左右武將皆驚,繼而贊喝:「主將好箭法!」
年華淡淡一笑,鬆了一口氣,左臂的傷看來是真的好了,不會影響去紫塞作戰。
一名都尉趁興提出與年華切磋劍術,年華欣然答應,將鐵弓遞給站在身邊的上官武,就準備下場。
這時,突然有士兵來報告,「年主將,宮中來人傳信,讓您立刻進宮。」
年華沒來由地心中一緊,感覺似乎有什麼不好的事即將發生。
楓香華殿靜,碧水重宮影。
年華跟隨傳令的宦官入宮,心中有些奇怪,宦官帶她去的地方不是熟悉的承光殿,而是麗景殿。麗景殿,是蕭德妃的寢殿。一路行來,麗景殿的宮女太監個個都是一副戰戰兢兢,驚恐萬分的模樣,年華心中的不安漸漸擴大,發生了什麼事情?
年華剛踏入主殿,就聽見內殿中傳來撕心裂肺的哀嚎,是女子的聲音,痛苦萬狀,入耳鑽髓,聽得人瘮然。
主殿之中,寧湛坐在東首,臉色肅然。西首的御座上,一名雍容華貴的中年美婦正在喝茶。她的眼神看似慈和,但不經意的一瞥,卻如藏身草叢中的蛇,冷厲到讓人心寒。
年華急忙跪地行禮:「京畿營主將年華,參見聖上,太后。」
寧湛抬手,「年主將免禮。」
蕭太後放下汝窯青瓷萱紋杯,道:「年主將平身。」
「謝聖上,太后。」年華起身,垂手立在一邊,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
寧湛正要開口,蕭太后卻已先開口,嘴角帶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眼神深邃難測:「葉兒,你先帶年主將進去看看你家主子。」
葉兒臉色蒼白,垂首行禮:「是。年主將,這邊請。」
年華悄悄望向寧湛,寧湛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她的心才微微放下。
葉兒帶年華走進內殿,重重水晶簾,裊裊紫檀煙,一張懸挂著霧白色鮫綃紗幕的大床、上,躺著一名正在痛苦哭嚎的女子。床邊站著許多宮女,她們托著葯盅,拂塵,金盆,凈水,白巾,無不滿面驚恐,噤若寒蟬。
年華向床、上望去,頓時一驚,床、上的女子目赤如血,她手上,臉上的皮膚彷彿被岩漿腐蝕過的地表,坑坑窪窪,十分駭目。從五官上看,女子依稀是蕭德妃。
年華不由得倒退了幾步,驚道:「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德妃娘娘怎麼會變成這樣?」
葉兒幽幽地道:「這就得問年主將了,娘娘用了你落下的那盒胭脂,才會變成這副模樣。年主將已經看到了娘娘,就請隨奴婢出去,好回太后的話。」
年華腦中炸開了一個驚雷,背脊上流下了一串冷汗,那天從御虹橋回主將府後,她才發現袖中的胭脂盒不見了,以為是路上弄丟了,心中有點愧對寶兒,但也不是太在意,跟著就忘記了這件事。不曾想,胭脂盒被蕭德妃拾了去,且弄成了今日這種境況。
年華跟葉兒出去,顫聲問:「胭脂有問題嗎?」
葉兒低聲道:「太醫說,胭脂膏中摻有毒水,無色無味,一開始用的時候沒有異常,沾膚一炷香之後,才開始腐蝕皮膚,痛入骨髓,即使立刻用水洗去,也來不及了。」
「這是我家小姐以秘法蒸出的胭脂膏,後宮的妃嬪們無不擲千金相求。年主將仙姿玉色,用了這胭脂膏,一定能讓你更加嬌艷明麗。」
「年主將不必客氣,記得一定要用喲!」
寶兒的笑顏和話語歷歷回現,年華的耳邊彷彿還能聽到她清脆的尾音,但心卻漸漸沉入了冰窖。如果不是弄丟了胭脂盒,那今日在床、上痛苦哀嚎的人是不是就是她?寶兒的心腸何其歹毒!她與李氏主僕無怨無仇,她們為什麼要害她?!!
年華和葉兒回到主殿站定。
蕭太后居高臨下,指著宮女捧著的托盤上的掐銀絲琺琅小盒,望向年華:「年主將可認得這件東西?」
年華點頭,「末將認得。」
蕭太后道:「這是誰的東西?」
年華垂首:「這是凝香殿的宮女李寶兒送給末將的東西。」
蕭太后道:「胭脂有毒,你可知道?」
年華搖頭:「末將不知。」
蕭太后望了一眼寧湛,道:「皇上準備如何處理此事?」
寧湛垂目道:「後宮之事,一切交由母后做主。」
蕭太后道:「很好,來人,將李淑妃和李寶兒給哀家帶來!她主僕二人蛇蠍心腸,以毒物害德妃毀了容貌,今日哀家要以宮規嚴懲不貸!」
不一會兒,李亦傾和寶兒來到麗景殿,李亦傾面色如常,李寶兒神色驚慌。
李亦傾尚未行禮,蕭太后已經面色一沉,拍向面前的御案,「淑妃,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設計毒害德妃!」
李亦傾一聽,大吃一驚,急忙跪下,「臣妾,臣妾不知道太后在說什麼……」
蕭太后冷笑,「年主將說,李寶兒送她一盒你親手蒸制的胭脂,這你可知道?」
李亦傾茫然點頭,「臣妾是曾叫……」
李亦傾話未說完,寶兒已經搶先道:「不,娘娘並不知道,送年主將胭脂是寶兒自己的主意!」
李亦傾心中微悚,吃驚地望著寶兒,「寶兒,這是怎麼回事?」
蕭太后冷冷道:「主子說話,哪裡輪得到奴才插嘴?!來人,將這個沒規矩的奴才拿下,掌嘴三十。」
兩名宮奴得令,立刻將李寶兒扭到一邊,令她跪下,用竹板掌嘴。
「啪!啪!啪!」宮奴手重,剛掌了三下,李寶兒的嘴角就已留下一道血線。
李亦傾視寶兒如姐妹,看她受苦,心中不忍,立刻跪移到寧湛腳邊,求恕:「聖上,寶兒一向口快,並無不敬之意,求聖上開恩。」
寧湛望了一眼掐銀絲琺琅小盒,只是垂目喝茶,並不開口。
蕭太后道:「淑妃還未回答哀家的話呢!目無尊長,不敬哀家,莫非也想被掌嘴?」
李亦傾咬緊了下唇,道:「臣妾知道。」
蕭太后道:「好一個心如蛇蠍的毒婦!現在,德妃已經毀了容貌,你還有什麼話說?哼,果然是李元修那豎子的女兒,父女二人都是心狠手辣之輩!」
李亦傾悚然,急忙分辯:「不,臣妾雖然知道寶兒送胭脂給年主將,但胭脂中並沒有毒啊!臣妾沒有下毒……臣妾不知道……不知道……」
寶兒一把推開宮奴,縱身上前,跪在蕭太后和寧湛面前,「在胭脂里下毒的是奴婢!一切與娘娘無關,娘娘毫不知情!奴婢與年主將有過節,所以生此毒計害她,沒想到卻害了德妃娘娘。奴婢認罪,並願受任何懲罰,只求聖上饒了娘娘,她是無辜的……」
寶兒每說一個字,嘴中便有鮮血湧出,染紅了膝下卍字吉祥紋的地磚。在決意下毒害年華的時候,她就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她死不足惜,只是不想看見小姐再傷心了。對她來說,小姐就是她的一切。
李亦傾訝然,望著寶兒,說不出話來。她一向賢淑良善,即使在後宮中諸多不如意,也不曾想過以害人來爭寵。
年華微微動容,原來是寶兒要害自己,並非李亦傾。可是,回想前塵,她何曾與這個小丫頭有「過節」?
蕭太后顯然對這個結果不太滿意,望了一眼寧湛,寧湛正在喝茶,臉上波瀾不驚,看不出心中在想什麼。
蕭太后道,「好一幕義僕忠主的戲碼,哀家都被感動了。哼,這件事一定還有內情!既然事情因為李寶兒和年華而起,那麼,來人,將李寶兒和年華押入永巷監牢,待哀家慢慢審問。」
年華心中一凜,果然,還是難逃牽連。
寧湛放下茶杯,對蕭太后道:「母后,這件事和年主將似乎沒有關係……」
蕭太后似笑非笑,望著寧湛,「有沒有干係,哀家審過了才知道。聖上既然將一切交給哀家作主,哀家自然會負責到底。」
此刻,李元修身在西荒邊境,對玉京深宮鞭長莫及。蕭太后想到父親蕭平成慘死,侄女蕭德妃在內殿凄慘的模樣,不管李亦傾是否有罪過,她都不打算放過她。這是蕭氏反擊李氏,外戚勢力對抗將軍黨最有力,也是最好的機會。有毒的胭脂,淑妃制的胭脂,受害的德妃,有這三點就足夠了,派系之間的權斗,只要有導火線,黑白是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借著事由扳倒對方。
寧湛望著年華和李寶兒被羽林軍帶走,緩緩對蕭太后道:「朕既然將一切交給母後作主,就自然不會插手。不過,年主將與此事並無干係……」
蕭太后笑了,道:「哀家自有分寸。」
李亦傾六神無主地跪在大殿中,此時此刻,父親遠在千里之外,她唯一能依靠和仰仗的,只有她的丈夫。她焦急地望著寧湛,囁嚅著想說話:「聖上……」
寧湛給了她一個溫和的笑容,一如花前月下,輕憐密愛時,「愛妃放心,母后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寧湛笑容溫和,聲音溫柔,但李亦傾卻覺得彷彿有一盆冷水澆在了心上,澆熄了她入宮前的所有的希望和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