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景城
老宮監的出現,打亂了一室溫馨綺情。許忠暗暗翻了一個白眼,躬身道:「聖上,晚膳已傳畢,請移駕外殿用膳。」
寧湛這才想起,喝葯前,他已吩咐了傳膳。寧湛邀年華一起用膳,年華望了一眼面沉如鐵的老宮監,還是決定不要挑戰這位等級制度的忠實衛道士的極限,準備告辭離去,「不了,我……末將還是回府去了。」
寧湛拉住年華,「晚膳后,太傅要進宮議事,我想你也參與。你現在出宮,等一會兒又來,不是太麻煩了嗎?」
不等年華說話,寧湛已攜她來到外殿。外殿中,已傳好了御膳。一張長十二米,寬五米的梨花木御案放置在大殿中央,上面以九枝金盤,高足銀盅,蕖葉碗,白玉盞等華貴考究的食器盛著各色烹製得色香味俱全的食物。
寧湛面北朝南,坐在首席,年華坐在左賓席。桌案上的所有食物已由試毒宮監嘗過,確定無毒了,才放置上來。山珍海錯,醇酒羔羊,讓人未曾動箸,就已眼花繚亂。桌旁侍立著六名手持銀箸的宮女,隨時為寧湛和年華揀遠處無法夠著的菜肴。
年華拿起象牙箸,默默地吃著,望著這一大桌足夠一百人吃的美食,只覺得味同嚼蠟。
寧湛見年華悶悶地吃著東西,知道她在想什麼,道,「邊境將士粗衣糲食,黎民百姓食不果腹,而朕一人一頓晚飯卻如此靡費,你一定對此心有微詞,是不是?」
年華承認,坦然道,「是。」
寧湛苦笑,道:「其實,朕也對此心有微詞,但這是不可動搖的皇室排場,祖宗規矩。明明已是風雨飄搖,國庫空虛,可這些顏面上的虛禮卻還是不得不保持下去,以維護天子那可笑的威嚴。」
年華道:「此世非彼世,如今正值戰亂頻繁,天子的威嚴體現在雄厚的軍力上,不是在虛華的排場上。」
寧湛道,「這道理,朕也知道。半年前,朕已下令裁減宮中用度,晚膳由二百四十種菜食,減至如今這一百二十種。」
年華放下象牙箸,望向寧湛,誠懇地道:「這桌上少一道菜,邊境就會多十名士兵,民間便會少十名為重賦而饑寒的百姓。」
寧湛點頭,「你說的對。許忠,傳令下去,從今以後,朕的早、中、晚膳食菜種再減半。」
許忠拂塵一掃,跪地道:「聖上萬萬不可如此,這事關皇室的體統啊!晚膳傳一百二十道菜,已經是減省之極,如果再裁減,會有損帝王的威儀!」
寧湛皺起眉頭,冷冷地看著許忠,「不過是減幾道根本就不會動箸的菜,收斂了一些華而不實的排場,不見得會損了帝威吧?」
許忠道:「排場雖虛,但無形中卻鞏固了皇室的尊嚴,讓人在心中保持對天家的敬畏,讓人知道天授九鼎的正統天子的尊榮與氣勢,不是臣下的六國諸侯所能比擬。再說,上次您裁減宮中用度,已經讓太后很不高興了,說是聖上這樣亂來,會動搖國基……」
聽許忠說到蕭太后,寧湛面露猶豫之色,沉吟了一會兒,道「玉京中,王公大臣奢靡無度,由來已久。有些思想即使不合時宜,卻也根深蒂固,難以動搖。朕現在還沒有應對的實力,如果莽然動搖之,難免反受其撲。這樣好了,早、中膳食減半,晚膳減至九十九道菜食,就說朕在觀星樓得易天官卜了一道吉卦,為了順應九九歸一,天佑國昌的吉象,故下此命令。」
聽寧湛這樣說,許忠也不敢再多言,領命而去。
年華望著寧湛,心中滋味複雜,做一個亂世明君,所需要的智慧見識,膽略勇氣,並不比做一名亂世武將少。世事艱深,他和她為了達到最終的目的,都不得不採取違心的手段,他為了集權違心行事,她為了平亂而以殺止殺。
晚膳畢,已是戌時,梳著高髻的宮女們踩著碎步進來掌燈,不一會兒,承光殿中燈火輝煌。
左偏殿的御書房中,寧湛與年華坐著喝茶,寧湛對年華道:「你知道我今天留你商量什麼事嗎?」
年華搖頭,「不知道。」
寧湛走到御案前,拿起右上角的四本奏摺,遞給年華,「你先看看。」
年華打開奏章,一一看過,都是關於若國,越國在景城交戰的奏報。
若國邊境有一座景山,北臨紫塞,南望鹽澤,淇水出焉,東流至珍珠海。景山盛產鐵礦,銅礦,景山下的景城是若國三大兵器冶鑄地之一,對若國具有極其重要的軍事意義。
越國覬覦景城已久,今年春天,軒轅楚派兵駐紮紫塞,想要奪取景城。這場戰爭,若國,越國實力相當,鏖戰數場,互有得失。從春天一直對峙到秋天,仍然僵持不下。仲夏時節,若國武昭王命令聖佑大將軍青陽領飛鷲騎援守景城,戰局頓時傾向若國。越軍節節敗退,主將向王城上書請援,越國永定王高殊是一個不管事的閑君,他卧在美人膝上聽完急報,讓美人再次斟滿醇酒,一邊喝酒,一邊醉醺醺地道:「軒轅大將軍在哪裡?寡人不管戰事,你們去找軒轅,一切交給他處理。」
當時,軒轅楚正駐兵蕪城,隔了十二座城與在臨羨關的年華對峙,無暇分心景城。等臨羨關戰事平定,與摩羯簽訂盟約后,軒轅楚立刻率領十萬天狼騎趕赴紫塞。軒轅楚和青陽同是天極將門翹楚,同樣擁有驍勇的鐵騎,一場大規模的戰爭一觸即發。但是,也許是因為同門相忌,嗜血好戰如軒轅楚,也收斂了以往遇城開城的銳氣,只是兵臨城下,但是六軍不發。
年華看完奏摺的內容,陷入了沉吟,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景城是孤城,軒轅楚不發兵,恐怕是想等到冬天,行圍城之計。」
寧湛正要說話,一名宮監進來傳報:「聖上,百里丞相到。」
寧湛道:「宣。」
百里策步履匆匆,走進御書房,行禮:「參見聖上。」
寧湛道:「太傅免禮。你來的正好,朕與年主將正在商討景城的事,你可有什麼新消息?」
百里策垂首道:「據密探飛鴿傳書,前夜子時,青陽領兵夜襲軒轅楚右翼,雙方已經開戰。若,越開戰之事,用不了數日就會傳遍天下。」
寧湛聞言,望了一眼年華,道:「青陽想必也看穿了軒轅楚的計策,才先發制人,先攻軒轅楚之軍。這場戰役一拉開序幕,西南方的百姓,又將陷入水火之中了。」
百里策道:「紫塞寬廣,東接夢華,南接若國,西接越國。越國,若國在紫塞開戰,我方需要調遣強將去鎮守紫塞附近的邊壤,以防萬一。」
寧湛點頭,「太傅所言極是。這種情況下,李元修是不貳的鎮邊人選,但他現在正帶著玄武騎在西北邊境平定蠻部叛亂,一時召不回來……」
年華想了想,毛遂自薦:「末將願意帶兵去鎮守紫塞邊境。」
寧湛道:「不,你需要留守玉京。」
百里策也道:「萬壽日期間,玉京魚龍混雜,年主將還須坐鎮玉京,守衛帝都安全。」
年華不再言語。
寧湛將朝中閑著的武將一一想過,竟然沒有一人適合去紫塞。軒轅楚、青陽、年華出身天極將門,十載磨礪武藝,十載苦修兵法,才成為百里挑一的優秀將才。可以和軒轅楚、青陽鼎足三立的人,在玉京中只有年華。
沒有合適人選,寧湛的臉色漸漸抑鬱。年華突然想起一人,提議道:「清平郡主如何?她威信服眾,能力超群,是去紫塞的不二人選。」
寧湛眼前一亮,撫額道:「朕怎麼把皇姊給忘了!好,明日早朝,朕就下旨讓皇姊去紫塞鎮守邊境。」
寧湛,百里策,年華在燈下預測了一番景城軍情,窗外已是月上中天。景城的話題告一段落,百里策又稟報了一條消息:「據驛使來報,皓國賀壽使節的隊伍行到雍城時,玄龍大將軍龍斷雪接到急令,已火速趕回皓國王城——翡城,不再來玉京賀壽。」
寧湛問道:「翡城出了什麼事?」
百里策垂首道:「皓國恐怕要變天。」
寧湛冷冷一笑,「聽說,端木沁纏綿病榻已久,端木尋也太沉不住氣了。不過,龍斷雪不來玉京,倒是一個不錯的消息。」
寧湛,百里策,年華議事完畢,已經將近子時。年華告辭出宮,百里策夜宿議政閣,不出宮,留下與寧湛對弈。
年華離去后,寧湛與百里策在燈下對弈。
百里策捻起一枚白子,道:「聖上,您為什麼不告訴年華實情?」
寧湛挑眉,放下一枚黑子,「太傅是指龍斷雪半途回皓國的事情?」
百里策放下一枚白子:「正是。如果不是您派人入翡城行刺皓王,並偽裝成端木尋指使,皓王不會禁足端木尋,翡城不會變得局勢緊張,風聲鶴唳,龍斷雪也不會半途回去救端木尋。」
寧湛捏緊一枚棋子,「我不想,讓她知道。」
他不想讓她看見他陰暗的一面,看見他殘酷無情地策劃陰謀詭計,置人於死地。他希望,在她眼中,他永遠還是天極門中那個溫柔無邪的少年。
百里策沉默,殿內一時只聞風聲,落子聲。
良久,寧湛開口,問道:「太傅,做一個優秀的帝王,一定要棄情么?」
百里策落下一子,道:「沒有人說,帝王一定要棄情,只是帝王走到最後,大都變成了孤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