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鳳凰
崇華二年夏,年華、劉延昭勝歸玉京。帝大悅,擢年華為禁衛軍副統領,升從三品,授紫勛,賜良田五百頃,金五十萬;擢劉延昭為驍騎都尉,升從四品,授絳勛,賜良田三百頃,金三十萬。……臨羨關守將高猛、蔡鐵、張子齊守關有功,帝另遣使者擢賞。——《夢華錄?崇華紀事》
崇華帝在凌煙台設慶功宴,犒勞臨羨關一戰中有功的將領。宴會中,崇華帝早退,大家在宴酣敬酒互賀時,才發現年華也不見了蹤跡。
太液湖畔,水平如鏡。水面倒映著楊柳,也倒映著一雙璧人。寧湛和年華靜靜地站在夏風中,看半湖蓮葉脈脈溫存,一片菡萏冉冉沉香。一別數月,兩人原本有滿腹相思欲訴,但對方真正近在咫尺時,卻只是互相凝望無言。
寧湛指著停泊在田田蓮葉中的蘭舟,道:「我們去湖上划船,好不好?」
年華還沒說話,伺候在旁邊的許忠急忙道:「聖上,萬萬不可,這是宮女兒們泛湖采荷的鄙陋之物,聖上游湖應該準備七寶龍船……」
寧湛回頭望向許忠,許忠的聲音立刻小了下去,繼而垂首不語。
寧湛拉過年華,跳上蘭舟,盪漿飄向湖心。
太液湖寒煙凝碧,幾葉蘭舟在蓮花間隱現,舟上的宮裝女兒衣香鬢影,笑語如鈴。遠處煙水澹澹,天高雲闊,與湖下的倒影成雙。兩人在湖心棄了槳,任蘭舟隨波蕩漾,寧湛擁著年華,年華偎依在寧湛懷中。
寧湛望著年華,「一別三個月,你瘦了,在臨羨關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聽說你中箭了,有沒有大礙?」
年華笑了笑,「去打仗難免奔波,只是辛勞一些,算不上吃苦。箭傷已經痊癒了,沒有大礙。」
寧湛道:「今日慶功宴上,你並不開心,這一仗讓你的眼裡蒙上了陰翳,不再像從前的年華了。」
年華神色一黯,兩萬條性命換來的功勛,她如何能坦然受之?年華沒有說話,把頭深深地埋進了寧湛的懷裡,「別動,讓我靠一會兒。」
寧湛摟緊年華,寵溺地笑了:「好。」
不一會兒,一陣低沉的啜泣聲傳來,寧湛感到胸前漸漸濕潤。年華的淚水如火,灼傷了寧湛的心,他喃喃道,「我恨自己身為帝王,卻空有虛名,有些以帝王之力能夠改變的事情,我卻沒有能力去改變。你在臨羨關作戰時,朔方與皓國在西北交戰,禁靈與若國在東方交戰,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無力阻止。諸侯們群雄逐鹿,使我的國土戰禍綿延,我的子民顛沛流離。每一天都有人因為戰爭而死去,每一刻都有人因為戰爭而流離失所,這些諸侯國之間的征伐,本可以避免,只因夢華王室衰微,只因我不夠強大,才使得戰亂紛紛,生靈塗炭。我更恨自己無用,不能提劍上戰場,而要讓你替我去征戰……」
說到傷心處,寧湛流下了兩行清淚。
年華抬起頭來,撫摸寧湛的臉,吻去了他的淚水:「你不必菲薄自己,你是一個優秀的帝王,是萬民的福祉。你的心愿,亦是我的心愿,我一定會助你達成。我以天極將門之名起誓,今生一定傾盡全力,助你平定六國,重振夢華。若違此誓言,必天誅地滅,墮入萬劫。」
寧湛動容,將年華擁入懷中,「你我本是一心,何必起那麼可怕的誓言?」
年華道:「誓言有著咒語的魔力,以將門之名起誓,我便不會再怯弱,退卻了。」
寧湛道,「若真有平定天下那一日,無論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年華笑了,「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平安,快樂。」
輕舟搖晃,荷香脈脈,陽光照在身上,輕暖如薄被,年華在寧湛懷中伸了一個懶腰,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現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覺,今天天沒亮就進皇宮受封,一直折騰到現在,繁瑣的禮儀比行軍打仗還累人。你做枕頭,不要亂動。」
「你慢慢睡,我守著你。」寧湛笑了笑,任年華的頭靠在自己胸前。然後學老僧入定,端坐不動,真把自己當做了枕頭。
夏末時節,鳳凰花樹已經開始凋殘,碗盞大小的金紅色花朵隨風飄蕩,落在平滑如鏡的太液湖上,盪開一圈圈漣漪。
萬壽山腰的鳳凰花樹下,怔怔地站著一個美艷絕世的女子,她穿著一襲孔雀紫金線綉牡丹的長裙,挽著一襲碧江霞色水綃披帛。她的青絲梳成繁複的飛天雲髻,髻上插著金鑲玉青鳥吐珠步搖。她的艷色,讓鳳凰花樹都在瞬間失了色彩,變得黯然。這個美麗的女子,正是三個月前入宮為淑妃的李亦傾。
李亦傾一直站在萬壽山腰的鳳凰花樹下,她看著寧湛和年華從山下走過,在太液湖邊脈脈相望,然後一起蕩舟去了湖心。山腰僻靜,她又隱在花樹后,寧湛和年華並沒有發現她。
李寶兒梳著雙螺髻,穿著一身月下白的束胸宮女裙,手拎一隻裝滿新摘的胭脂花、鳳仙花的精巧竹籃,侍立在主子身邊。
李寶兒眨著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原來宮中的傳言不虛,聖上和年主將真的……」
李亦傾螓首低垂,紅唇猶帶笑弧,珍珠般的眼淚已經滑落臉龐,滴落在腳邊鳳凰花的屍體上。鳳凰花上,如凝雨露。
「寶兒,我原以為聖上不喜歡我,是因為爹爹的原因。現在我明白了,原來他心中已經有了別人。你知道嗎?他從來不曾用那種熱忱的,深情的目光看過我。」
她是玉京最美麗,賢淑的女子。在她待字閨中時,無數王孫貴胄就以能夠娶她為世間最大的幸事。在她及笄之時,她就許願要嫁給帝王。只有帝王,才足以匹配她的美麗。她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得到帝王的寵愛,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今年年初,她得嘗心愿,入宮為妃。冊妃大典上,她遠遠地看見寧湛,但見他丰神如玉,氣宇軒昂,頓時芳心暗許,一往情深。她以為,自己和別的妃嬪不同,一定會得到他全部的寵愛,與他蝶夢雙飛,比翼連枝。可是,他對所有的妃嬪都一樣,彬彬有禮,溫柔多情。他彷彿愛著所有的人,但又彷彿誰都不愛,沒有人能夠看透他的心思,觸碰到他的內心。
寶兒道,「小姐,您是玉京中最美麗的女人,聖上不會不喜歡您。如今四妃之中,您的分位最高,也最受聖上寵愛。」
李亦傾搖頭,「不,我很明白,他對我好,是因為爹爹的威懾,就像他對蕭德妃好,是因為蕭太后的威懾。他每次呆在凝香殿,都會不自覺地眺望西南方,那是臨羨關的方向。他心裡想的人,是她。」
「那不過是聖上關心前方的戰事罷了。小姐,您想太多了。」
李亦傾遙望湖心,湖色如玉,可見扁舟一葉。她扶在鳳凰花樹上,才能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形。
寶兒見李亦傾臉色越來越蒼白,急忙道:「小姐,還是回宮去吧,否則胭脂花焉了,蒸出的胭脂膏成色就差了。」
李亦傾凄然一笑,望了一眼花籃中的胭脂花,冷冷道,「扔了吧,他愛的是戎裝,不是紅妝。每日盛妝修容,不過是徒勞,只能對鏡顧影自憐,根本進不了他的眼中。」
寶兒不敢答言,但也沒有扔了兩人摘了一上午的花朵。李亦傾向來嫌內務府的上用胭脂不純,只用自己蒸調的胭脂膏。
也許是夏末午後人易倦,李亦傾站了一會兒,有些累了,輕移蓮步,準備回宮。寶兒急忙過來攙扶。
李亦傾任由寶兒攙扶,走向凝香殿,「寶兒,你我雖是主僕,但自小一起長大,情如姐妹。你也知道,我的願望是嫁給帝王。如今,我遂願了。可是,在這後宮之中,我不僅得不到聖上的愛,還被蕭太后、蕭德妃忌恨,步步艱難,步步險境。我覺得好害怕,好孤獨。我希望聖上能夠愛我,他不愛我,我入宮也就沒有意義了。我不奢望他只愛我一人,但他不能不愛我,他不能一點兒愛也不給我……」
眼淚順著李亦傾的臉頰滑落,滴在寶兒攙著她的手臂上。每一滴淚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扎在寶兒的心裡。
寶兒瞥了一眼花籃中的胭脂花,心中漸漸有了一個主意,眼中閃過一抹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