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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折翼

  年華和寧湛在主將府渡過了悠閑而快樂的半天。宵禁前,寧湛回去了皇宮,年華回到了京畿營。


  月光清冷地照在營房,箭樓,垛牆上,天地間彷彿積了一層銀霜。京畿營四周有衛兵巡守,年華居住的塔樓在營地深處。


  年華沒有睡意,坐在燈下翻看兵策,見窗外月華如水,也讀得有些頭悶,起身推門,出去賞月。


  東風夜,花無眠,從東方吹來的夜風貼面拂過,如絲綢般涼膩。此刻,合虛山中應該是萬花盛開,冰山融泉,為何這東風中卻嗅不到那自由而清新的氣息,只能聞到玉京中糜爛而腐、敗的塵世味道,腥膩如同屍體上汩汩冒出的鮮血。


  腥膩的……血腥味?!

  鼻端嗅到鮮血的味道,年華心中一陣警覺,她在欄杆邊站了許久,本該半個時辰從樓下經過一次的巡夜隊,一直沒有出現。


  四周安靜得詭異!

  月光璀璨如銀,樓中樹影斑駁。年華的目光掃在了地上,欄杆和飛檐的影子重疊著,濃淡相宜,如一紙靜謐的水墨寫意。然而,幾道倏然掠過的飛影,亂了一幅水墨美圖。


  有刺客!年華倒抽了一口涼氣。幾乎就在同時,兩柄寒光凜凜的彎刀,從她背後襲至,無聲無息。


  年華倏然折腰,險險地從冒著寒氣的刀鋒下避過,再回身時,聖鼉劍已然出鞘。兩名黑衣人向年華襲來。年華剛與兩名黑衣人交手,又有兩道人影從屋檐吊下,直取她背後的空門。年華聽到風聲,急忙閃避,然而猝不及防中,左肩一涼一痛,鮮血迸濺。


  年華翻腕轉劍,攻向守在欄杆邊的黑衣人。那人與年華應對兩招,不敵。趁黑衣人退避的剎那,年華腳尖輕點,掠過欄杆,飛身掠向樓下空地。四人豈肯放過獵物,齊齊跟了下去。


  年華剛在空地上站定,四名殺手已經追至,四柄彎刀閃轉如電,凌厲狠辣地攻向她。年華提劍與四人纏鬥,不知為何,她的動作十分僵滯,有兩次聖鼉劍都幾乎脫手飛走。


  四名黑衣人佔了上風,沾沾自喜,出手更是決絕狠厲。彎刀幾次擦過年華的身體,白衣上血點斑斑,宛如紅梅初綻,但每次攻向年華致命處的招勢,卻都被聖鼉劍險險地化解開來。


  四人見年華明顯是越戰越頹,可自己就是久攻不下,不由得有些心浮氣躁。


  五人就這麼溫溫吞吞地又拼了十餘招,屋頂上卻有人沉不住氣了,一名魁梧的黑衣人躍身而下,手中彎刀直取年華。


  年華眼中精光閃過,真氣灌注劍上,揮刃格擋,彎刀與劍刃相擊,火花碰濺。


  彎刀從中斷作兩截,聖鼉劍卻完好如初。


  趁五人錯愕之際,年華反劍直挑身後兩名黑衣人,那兩人急忙揮刀迎擊。但這次年華的攻勢與之前判若兩人,劍勢磅礴如雷霆,不到兩招,就將二人擊斃於劍下。


  斷了彎刀的黑衣人微愕,他身旁的一名黑衣人立刻將自己的刀呈上,他反手接過。此刻,年華正好擊斃了兩名殺手,挺劍便向最後出現的那名黑衣人襲去。那名黑衣人提刀迎戰。月色中,刀勢大開大闔,劍氣揮灑縱橫,刀光劍影,錯落起伏。


  黑衣人隔著蒙面黑布,鷹眸死死地盯著年華,「之前,你隱藏了實力,為什麼?」


  年華挑劍破開刀勢,直取黑衣人的喉間,「誘你現身。」


  黑衣人錯步退開,冷冷道:「你怎麼知道我在上面?」


  年華手腕翻轉,招招逼近:「地上五道人影,卻只見四個人,自然有人隱而不發。通常,隱而不發的人,才是主人。」


  說著,年華的攻勢更加凜冽,劍氣如驚濤駭浪,襲卷向後退的黑衣人。


  黑衣人愕然,刀勢微見狂亂。


  原本在旁掠陣的兩名黑衣人,——那名將刀呈給主人的人,早已拾起已死同伴的彎刀——見主人陷入了困境,急忙提刀襄助。


  鼉劍上激起了一層層幽紫色氣浪,劍氣過處,空氣成冰,萬物肅殺。那兩名黑衣人轉眼就成為了劍下亡魂。


  月光如霜,清清冷冷地鋪了一地,彷彿為四具屍體蓋上了白紗。年華和黑衣人在月下相對而立,冷肅的殺氣瀰漫在兩人周圍,捲起了滿地落葉。


  闃然,樹影無風而動,玄劍和銀刀交織在一起,年華和黑衣人纏鬥在一處。


  黑衣人出手快如鬼魅,他看出年華獨戰四人之後,體力已經有所不濟,身上也負了傷,力求一鼓作氣,將她擊斃。被黑衣人招招緊迫,年華只得疾速後退,不擢其纓鋒。但年華步步為營,黑衣人一時也不能傷她。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黑衣人漸漸力竭,年華仍是以守為攻,應付有餘。


  耳邊聽得有馬靴踏地,鐵甲摩擦之聲靠近,想來是打鬥聲引來了遠處戍衛的士兵,黑衣人眼神一凜,心念電轉,突然橫刀直掃年華面門。


  年華見他刀鋒下隱有后勢蓄積,急忙退避三丈。


  黑衣人並未憑勢緊逼,反而足尖點地,掠向飛檐青瓦,卻是見勢不妙而欲逃遁。


  「女人,今天就饒你一命,後會有期。」黑衣人身影遠去,聲音幽幽地飄來。


  年華聞言,隱隱已知來者是誰,急忙提劍追去,「站住!京畿營重地,豈由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一黑一白兩道人影,在京畿營上空疾行,黑衣人輕功不俗,年華始終落後一程。


  眼看黑衣人即將遁出京畿營,年華心中著急。突然,黑衣人身形一個踉蹌,失足從屋檐上跌落,摔入一株枝繁葉茂的月桂樹中。


  黑衣人落地的力道又疾又大,樹折枝斷,痛呼聲響起。


  年華追到屋頂上站住,——黑衣人狡黠,她恐有詐,不敢貿然接近。她等了一會兒,見黑衣人癱倒在殘枝斷葉中咒罵,半天爬不起來的模樣不太像是詭計,才按劍掠下地。


  離黑衣人七米遠時,年華一眼發現他的左膝骨折錯位,絕對不是詭計偽裝,確實是失足跌落,摔折了腿。心中不禁湧上了疑問,他輕功不俗,怎麼會失足?難道是蒼天助她?

  黑衣人本來在用年華聽不懂的語言咒罵,見她靠近,鷹眸森寒,「女人,你又使詐暗算!」


  眼見腿折脫身不成,黑衣人乾脆一把扯下蒙面黑布,果如年華之前的猜測,正是買了龍雀匕的那名摩羯勇士。


  年華不高興了,道,「明明是你潛入京畿營暗殺我,我何曾使詐暗算你?」


  年華逼近,摩羯勇士俊臉煞白,眸中劃過決絕厲色,咬了咬牙,手腕一翻,左袖中滑出一粒冒著青煙的黑丸。


  摩羯勇士側對著年華,年華絲毫沒察覺到這致命的危險。


  突然,一粒石子破空而至,在黑暗中疾如一顆流星,準確地擊中摩羯勇士的左手。摩羯勇士吃疼,低呼一聲,冒著青煙,散發著硝磺氣味的黑丸,骨碌碌滾落在地上,正好停在他與年華之間。


  黑丸上的引芯,已經燃到了最低。


  年華見狀,大驚失色,動作先於反應,一腳踢向黑丸。黑丸遠遠飛開的同時,在半空中爆炸,熱浪卷地,威力非常。摩羯境內的峰皋山,盛產硝石,遍布硫磺礦脈。摩羯族的火藥製造技術,在天下首屈一指。


  年華曾有耳聞,摩羯族的火藥可以開山裂石,破城傾國。今日親見,才知道傳聞果真不虛。如果不是她反應得快,此刻恐怕小命已去。


  摩羯勇士本來是不甘受擒,寧可與年華玉石俱焚,可此刻在鬼門關徘徊一次,感受到火石爆炸的熱浪,心中產生了一股莫名的后怕,一絲隱約的僥倖,一點難言的疑惑。他疑惑的是,在千鈞一髮的關頭,是誰擊來的石子?這份精準和力道與在屋頂上膝蓋被擊中以致跌落時一模一樣。當時,他以為是年華在後面暗算,可剛才明顯不是年華所為。


  火光熄滅的瞬間,一道白影在屋脊上閃過,驚鴻一現,快如疾風。


  年華心中一緊,還有刺客?她見摩羯勇士腿已折,估計跑不了,但恐怕他又尋死,隨即當機立斷,揮手擊昏了他,提身向白影追去。


  白影的輕功極高,年華拼盡全力,始終只能遙遙看見一抹雪影,近不得他半分。幾個轉折,白影消失不見。


  年華左右四顧,周圍只見月光下建築的剪影,沒有半個人影。她微微沉吟,難道這是摩羯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她急忙折回去。


  年華回到原地,摩羯勇士仍然昏迷著,並未被人救走。


  年華心中更加疑惑,如果沒有白影擊石相救,她已經命危,照此看來,白影是友非敵。可如果是友,那為何不肯現身相見?


  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逼近,打斷了年華的思緒,年華抬頭看去,一隊巡邏兵正提著武器跑來,想是聽見了塔樓的械鬥聲,知道出了事,匆匆趕來。


  年華對巡邏兵的隊長道:「將這刺客押入天牢,重兵看守。」


  「是。」巡邏兵隊長垂首領命,指揮人抬著昏迷的摩羯勇士離去。


  摩羯勇士身份可疑,年華不敢擅自做處置。思索了一會兒,她命人去通知百里策,念及京畿營中有李元修的人,她只叫他們隱晦帶話:月下彎弓鷹翼折,困之囚籠奈之何?

  五天後,玉京,京畿營。


  年華走進關押囚犯的天牢,天牢中潮濕腐糜,沉澱著鮮血的腥味。步下生滿苔蘚的石階,穿過逼仄陰暗的甬道,年華在一間牢房前立定。從鐵柵欄的空隙看去,異族男子正坐在牢房的角落,背靠骯髒斑駁的牆壁,面對著牢門。


  男子衣衫襤褸,渾身血跡斑斑,聽到腳步聲,抬頭望向站在鐵欄外的女將。


  五天來,為了弄清楚男子的身份,百里策和年華用了不少辦法,可是無論嚴刑,利誘,男子始終只承認自己是摩羯使者,夜入京畿營是為了找年華報斗場之仇。寧湛下令暫時先囚禁男子,靜觀其變,看兀思那邊有何動向。


  男子望向年華,神色緊張,「誰?」


  年華道,「我。」


  聽到年華的聲音,男子冷笑,「是你,你來做什麼?」


  每次年華出現,只要她不出聲,男子就彷彿不認識她。最初,年華以為是光線太暗的緣故,後來她漸漸發現,男子認人,憑藉的是衣飾和聲音。他不是瞽者,只是沒辦法辨識人臉,在他眼裡,所有人的臉都長得一樣。


  年華吩咐獄卒開鎖,讓拿著藥箱的大夫,捧著衣服、食物的士兵進去,道:「大夫會幫你處理傷勢。」


  男子軒眉微揚,冷哼:「施刑過後,又來治傷,何必假惺惺地多此一舉?」


  「施刑是你夜入京畿營應得的懲罰,治傷是因為你終歸是摩羯使者,總不能虧待了你,失了禮數。不過,如果你覺得多此一舉,那我便讓他們出來。」


  「……」男子不再言語。


  年華見他傷重,知道他是嘴硬,也沒真遣走大夫。


  年華隔著柵欄望向男子,心念紛雜,眼前的人如不是拓拔玥,則天下太平;如果是,那玉京難免會生一番風波。


  「我希望,你真的只是摩羯使者。那麼,只要兀思在聖上面前作保求情,看在國賓的份上,聖上應該會寬宥你夜入京畿營之罪。」


  男子望著年華,「我來殺你,你卻不想我獲罪?」


  「你來殺我,說到底只是為了斗場上的義氣之爭。你與我並無宿怨,況且我也安然無事,為什麼要希望你獲罪?我只希望此事能大事化小,不引起更大的爭端。」年華低聲道,不知道為什麼,這幾日她總是心緒不寧,隱隱預感到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


  男子臉上帶著深沉的笑意,「據說,你出身天極將門,越國魔血大將軍軒轅楚,若國聖佑大將軍青陽,都是你的同門師兄。我原以為你也會和他們一樣勇強好戰,看來是我錯了,即使身為將門弟子,你也只是一個女人。女人總是心慈手軟,優柔寡斷,成不了大事。」


  年華垂下頭,「必要時,我絕不會心慈手軟,我只是不願看見無謂的鮮血,進行無謂的殺戮。」


  男子的笑容更深了,「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亂世中,只有鮮血和殺戮才能換得武將的榮耀和功勛,才能得嘗君主的野心和霸圖。」


  年華道,「我不這樣認為。」


  男子挑眉,饒有興味地望著年華,「哦?那你是怎樣認為的?武將難道可以不殺人嗎?」


  「殺生為護生,征戰為和平。為了榮耀、功勛濫殺無辜,不是一名真正的武將。為了野心,霸圖挑起戰亂,不是一名真正的帝王。」年華淡淡道。


  男子陷入了沉默。半晌,他道:「你的話,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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