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緋姬
時間倒回兩個時辰,地點是東宮議政閣。
張朔之戰戰兢兢地立在議政閣門口,腦門子上不時滾出豆大的汗珠:離午時問斬只有一個半時辰了,越獄的女囚卻還沒有抓到,這個怠忽職守的罪名可大可小,就看自己能不能周旋得下來了……
侍者走出來通傳,「丞相准見。張大人請進。」
張朔之抱緊了懷中用紫緞緊裹的一物,緊張萬分地邁入了議政閣的門檻。
百里策坐在桌前整理奏摺,他將緊急的奏章放在左首,以備下午崇華帝從皇覺寺回宮時批閱。——夢華王室篤信佛教,皇親國戚喪葬的靈柩都停於京郊的皇家寺院皇覺寺內。正值國丈喪禮之期,崇華帝為了彰顯孝道,在皇覺寺里陪著蕭太后。
整夜埋首在堆積如山的奏章中,讓百里策的頭隱隱作痛,但念及這些奏章是夢華九州各地城縣的縮影,理順了它們,就相當於通暢了夢華淤塞的血管,離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又近了一步,他便覺得這份疲累也是一種享受。
張朔之緊急求見的目的,百里策早就瞭然於胸。絲毫不誇張地說,文武百官凡為他所用者,其起坐言行,心之所思他無不瞭然。這得歸功於他煞費心血安排的,影子般潛伏於這些官員身邊的暗探。暗探早已將大理寺天牢失守之事稟報,甚至天牢守衛在南通河追丟了女囚之後,暗探們還追著女囚到了風雨樓。
百里策一邊有條不紊地批閱文書,一邊聽著張朔之躬身站在下面絮絮而語。張朔之的想法和目的,百里策很清楚,反正女囚不是什麼特別重大的要犯,只是一個必須在午時問斬,以便在蕭太后和眾臣面前有一個交代的死囚。那麼,午時自然會有一名女囚在午門問斬,昨夜天牢中也沒有發生女囚越獄的事情。當然,張朔之必然會拿出一疊數目可觀的銀票,或者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寶請他笑納。
百里策並不打算追究張朔之,因為這枚放在大理寺的棋子暫時不能動,否則,將軍黨的勢力便會立刻染指刑部。所以,他會笑著收下張朔之的「薄禮」,然後昨晚天牢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而刺殺蕭國丈的女囚也會準時問斬。
在這暗波詭譎的亂世政權中,要做輔佐國君的良相,不需要「清廉公正」,只需要權衡利弊,籠絡人脈,以壯大君主的力量。倘若他不收張朔之的「薄禮」便赦了他,張朔之反而還會心生疑惑與不安,甚至有可能轉而投靠將軍黨。既然身處這亂世政權的風口浪尖,那百里策就得遵守它的遊戲規則,只要明確自己的初衷,採取何種手段來實現並不重要。
百里策在心中想著這些的同時,口裡已恩威並施地成全了張朔之。張朔之感恩零泣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獻出了「薄禮」。
張朔之諂媚地笑道:「這柄聖鼉劍可是稀世珍寶,聽下官手下懂行的江湖人說,這和另一柄熒什麼的劍都是奇人所鑄,並稱為當世江湖中的兩大絕世好劍!望乞丞相笑納!」
當聖鼉劍從紫色錦緞中露出時,百里策原本醞釀好的笑臉突然僵住。——寧湛與他徹夜對弈時,除了談國事,就是談年華的事,他豈能不知聖鼉劍與年華的關係?聖鼉劍既然在這裡,那就表示……
百里策猛然站起身來:「這東西你是從哪裡來的?」
「是下官千辛萬苦……」張朔之畢竟老於世故,看出事態不對,急忙改口:「不,是越獄的女囚的。」
百里策緊緊逼問:「那女囚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模樣?都說了些什麼話?」
「她叫年華,容貌倒是十分美麗,只是眼神冷厲了些,她說……」張朔之誠惶誠恐地伏地,憶起年華直呼寧湛與百里策名字的那一幕,但終究不敢以原話相傳:「她說想見聖上與丞相……」
百里策以手覆額,仰天長嘆道:「我早該想到,我早該想到……能逃出大理寺的女囚,除了她,還會有誰?!」
當寧湛從皇覺寺回宮,已經是傍晚的光景。百里策向寧湛稟明緣由,呈上了聖鼉劍。寧湛手撫聖鼉劍,眉宇間有掩飾不住的欣喜,蒼白的面色也因為激動而泛起了紅暈:「她果然來玉京了!可她為什麼不來找我?又怎會和風雨樓牽扯上,變成刺殺國丈的刺客?」
百里策道:「這得找到她之後,才能問明白。今日上午,她放火燒了風雨樓,還重創了斷暢等諸多異邪道好手。恐怕,異邪道的人不會放過她。」
寧湛焦急地道:「她現在人在哪裡?」
百里策道:「風雨樓著火之時,玉京東南一片混亂。密探在那時跟丟了她,現在也不知道她在何處。」
寧湛急道:「立刻發動京畿營的士兵去找!就算把整個玉京翻過來,朕也要找到她!」
百里策勸道:「萬萬不可,此時玉京中情勢混亂,聖上不可輕舉妄動。」
寧湛煩躁不安:「知道她身陷險境,你讓朕如何坐得下去?」
百里策俯身跪地道:「請聖上以大局為重!也請聖上相信她作為將門弟子的能力!如果她不能面對現在這一點危險,那麼就更難面對將來殺機四伏的疆場了。」
寧湛撫摸著聖鼉劍,雙目中滿是無奈的苦楚。身為一個帝王,他無法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只能讓她獨自面對危險,經歷磨難。「年華,希望你平安無事,希望你能來到我的身邊……」
京郊,星邙山。
金碧輝煌,氣勢恢宏的聖星宮中,一雙手正在撫摸著熒煌劍。手的主人是一名俊美的男子,他的銀髮與雪白的劍身相輝映,泛出一片聖潔而瑩潤的光華,深棕色的重瞳中看不出表情。
蘇氏兄妹恭敬而惶恐地立在石階下,絲毫不敢抬頭仰望玉座上威儀如天神的銀髮男子。——聖浮教主是異邪道至高無上的神祇,是所有異邪教徒頂禮膜拜的真主。
身為風雨樓主的蘇氏兄妹,在玉京中也算是地位超然,連手握重權的清王寧守緒與神武大將軍李元修也對兩人十分恭敬,可此刻他們站在聖浮教主面前,卻竟連抬頭的勇氣也沒有。
雲風白撫摩著熒煌劍,神色複雜。
異邪道二十七大勢力的首領剛剛離去,長達兩個時辰的枯燥集、會,讓雲風白感到乏味,但這兩位忠心耿耿的風雨樓首領,卻專程留下來想給他一個小驚喜。
雲風白雖然沒有喜到,但的確有些吃驚:「你們以為,本座的熒煌劍被人……被人盜了去?」
蘇流風,蘇流雨面面相覷,他們跟隨雲風白的時間並不短,自然知道雲風白對他祖父留下的熒煌劍,幾乎已經珍愛到連睡覺都不離身的地步。所以,他們才會盯上佩著熒煌劍進入玉京的年華,並設下計謀,從她身邊奪走熒煌劍。
蘇流雨小心翼翼地問道:「難道……難道這熒煌劍不是年華從您身邊偷走的?」
雲風白輕輕彈了一下劍身,熒煌劍發出一聲輕吟:「哼,放眼天下,有誰能從本座身邊奪走熒煌劍?這把劍是本座暫時寄放在她手中。你們既然奪得熒煌劍,想必也讓她吃了苦頭了?」
蘇流雨的臉色有些發白:「恐怕,她現在已經不必再吃苦頭了。今日午時,她就會作為刺殺國丈的刺客被斬首示眾。」
雲風白笑了:「你們覺得,她像是會乖乖等著被斬首的人嗎?」
蘇氏兄妹再一次面面相覷。
突然,一名白衣使者匆匆進入殿中,使者悄無聲息地繞過蘇氏兄妹,與一直靜靜站在雲風白身邊的緋衣女子耳語,然後又悄無聲息下去了。緋衣女子將白衣使者的話低聲傳給雲風白,雲風白嘴角泛起了一絲苦笑。
雲風白對蘇氏兄妹道:「風雨樓的人現在在外面候著,你們出去之後,會有一個不小的驚喜。這次風雨樓的損失十分慘重,本座會派其它勢力協助你們,你二人務必要繼續套牢李元修。」
「是,主上。」蘇氏兄妹垂首領命,惴惴不安地離開。
聖星殿中空曠而寂靜,燦爛輝煌的鎏金穹頂,濃墨重彩的鮮艷壁畫,三十六級漢白玉階梯,光滑的大理石地面,都靜得彷彿被凝固在了時光中。
雲風白靜靜地坐在玉座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侍立在他旁邊的緋衣女子也靜如一尊雕塑,緋衣女子容顏姣好如月,妍美如花,她望向雲風白的眼神,充滿著深深的仰慕。
雲風白揉了揉太陽穴:「真是頭疼,只是少交代了一句,事情就變成了這樣。」
緋衣女子恭謹地道「這正表明,屬下們對主上您忠心耿耿。」。
「緋,你去替我做一件事。」
「請主上吩咐。」
「將熒煌劍再送到她手裡,但不要讓她知道我。」
緋姬頷首:「是。」
雲風白道:「緋,你有沒有特別想念過一個人,想到坐立難安,滿腦子都是那個人的身影?」
「沒有。」緋姬笑了,這就是教主提前來玉京的原因么?
雲風白皺起了眉:「為什麼我會這麼想她?」
緋姬笑得更溫柔了:「因為,主上您愛上她了。」
雲風白苦笑:「師父說,我們玄門中人,為了修鍊到玄術的最高境界,不能有恨,更不能有愛。我沒能斬斷仇恨,現在還要陷入愛欲中嗎?」
緋姬道:「主上,只要您能快樂,陷入愛欲中又有何不可?」
「可是,她並不愛我。她另有所愛的人。」
「只要您願意,無論怎樣的女人都會愛上您。」
月白色的珠紗簾幕隨風揚起,寒風夾雜著飛雪吹入聖星殿。雲風白盯著飄飛若絮的雪花,微笑著陷入某段美好的回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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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華在下午離開客棧,往京郊星邙山趕來。剛進入星邙山不久,天空便下起了大雪,她不由地裹緊了身上的衣裳。在山中走了將近兩個時辰,四周仍是一片荒野和亂林。年華不由得生氣,難道又被斷暢給擺了一道?這荒山野嶺里,哪有什麼聖星宮?
望著漫天飛雪,年華髮愁:眼看天快要黑了,今晚怕是得在這荒山露宿了。此刻,她多麼希望,熒煌劍能這像這飛雪一樣,從天上飄落在她腳邊。
年華暗笑自己痴心妄想,突然,極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灰雲密布的天空驟然現出奇異的亮光,每一點光亮就是一件泛著銀光的東西,無數銀色的東西挾著凜冽風聲,隨著雪花降落,倏倏有聲地插入年華四周的雪地中。
年華驚異萬分,她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雪地上竟插滿了熒煌劍!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蘇氏兄妹在戲弄她?還是老天爺的惡作劇?
年華試著拔起一柄長劍,沉甸甸的,入手冰涼,是熒煌劍的觸感沒錯。可是另一柄,下一柄……所有的劍竟都一模一樣!這,這沒有熒煌劍是沒辦法跟雲風白交代,但是熒煌劍多了,也同樣沒法交代吧?!
年華不由得發起愁來。
不遠處的一棵枯樹后,緋衣女子輕輕地掩嘴笑了:這個少女似乎並不太機靈呢!但是,她卻讓雲風白日夜思念,陷入了愛欲中。緣之一字,難以言喻;愛之一字,更難解釋。她實在很想看看,這個少女究竟有何不同,竟會闖入他沉寂的心扉中。
咦,人呢?再往前面的雪地上望去時,緋姬不由得大吃一驚:劍林中竟沒了年華的蹤跡!
吃驚之下,緋姬微微退後,背脊上立刻傳來冰涼的觸感。一柄寒光熠熠的朴刀,緊緊地抵在了她的腰間。
緋姬用眼角的餘光掃去,看見了本該在雪地中的年華,心中頓時驚駭:她何時溜到了我背後?她又怎麼會發現我?!
年華輕笑,解釋了緋姬心中的疑惑:「你的笑聲很好聽。雖然,輕得幾乎聽不見。」
緋姬愕然,「聖浮緋姬,輕功第一」,她自信江湖中沒有人能快過自己,可是年華卻在瞬間就制住了她,看來,年華還真的很不簡單!
年華打量緋姬,目光停在了她的手上。緋姬手中所握的雪白長劍,才是貨真價實的熒煌劍。
年華皺眉:「你是誰?熒煌劍怎麼會在你手中?」
緋姬笑了,道:「妾身緋姬,特意來還姑娘熒煌劍。姑娘如此對待妾身,似乎有些失禮吧?」
「哼,蘇氏兄妹又在耍什麼詭計?」年華將朴刀向前迫近了一些:「我看,你也不是什麼好人!」
緋姬笑得更溫柔了:「姑娘誤會了,妾身只是來還劍,絕無任何歹意。」
說著,緋姬將熒煌劍遞給年華。
年華的手觸到熒煌劍的剎那,只覺得一股渾厚真氣猛然襲來。她急忙提起真氣,抵抗劍上傳來的力道,卻沒堤防緋姬已游魚般滑出朴刀之下。等年華反應過來,想去追時,緋姬早已掠出了七丈外。
「劍就交給你了,我們後會有期!」緋姬的聲音尚回蕩在樹林間,人卻已消失於茫茫飛雪中。
年華滿心疑惑地握著熒煌劍,此刻雪地上只剩一片空茫,那些用幻術凝聚而成的劍,也都隨著緋姬的離去而消失無蹤。
剛才發生的一切宛如夢境般虛幻,但手中確實多出了一柄熒煌劍,年華一頭霧水地拿著熒煌劍,決定先回玉京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