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沒有自我
懸挂在天空之中的熾熱的太陽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悄變成了紅色，位置也從天空正中運轉到了西方地平線那裡。夏日的傍晚悄然籠罩了這個世界。
樹蔭之下，季華的影子被夕陽拉的很長很長。陽光照在他的背上，將季華身體染上了一層金黃的顏色。
芳草，大樹，蟬鳴，晚風，以及處於其中的思考者，這一切共同構成了一個溫暖而和諧的夏日晚景，就像是一副精美的畫卷。但季華腦海之中卻和這一幕完全不同。在那裡有且只有冷冰冰的規則以及邏輯，以及由那些規則和邏輯推演出來的冰冷宇宙。
在那個宇宙之中，所有被人們稱道和讚譽的東西都被褪去了外衣而只剩下了冰冷的內核。愛情不是愛情，而只是生物繁衍過程的副產品，友情不是友情，而只是生物為了生存演化出的協作技能，親情不是親情，而只是生物為了基因延續所作出的必要犧牲。
一切都是為了生存，一切都是為了基因的延續。
那麼……為了生存以及基因的延續，X文明會是什麼模樣的呢？
不知道什麼時候，衛雲卿再一次來到了這花園之中，她已經換下了季華口中所說不適合她的衣服，換上了另外一套更加清爽，中性化一些的服飾。但在看到季華正處於沉思之中的時候，她想了一會，便轉身離開了這裡，並沒有去打擾季華。
王大鵬忠實的執行著自己保鏢的職責，他站在和季華大概有幾十米距離的地方，感官則時刻注意著周圍的動靜。他也沒有來打擾季華。
於是X文明的發展歷程便慢慢的呈現在了季華的腦海之中。
首先有一點可以確定，資源極端豐富，且因為新技術的出現而活動範圍大幅增加的X文明，人口必然會出現爆炸。每一次生產力的提升都伴隨著人口的增加，這一點早就在人類文明身上重演了不知道多少次。這和個人的意志沒有關係，它是群居物種演化的必然過程。
那麼現在，X文明的人口就出現了爆炸。它新增加的人口迅速的佔據了那些原本不宜居，但是被行星改造技術所改造出來的新的宜居星球。它們必然會對恆星系內的不同星球做不同的規劃，於是有的星球便成了居住星球，有的星球則成了資源星球。
科技便在這個時候達到了極限，再也無法取得進展。而人口的增加卻不會。在新增人口將新世界佔領完畢之後，人們必將期待新技術的出現，期待更加廣闊的活動領域。但新的活動領域已經不會出現了。因為恆星系內的星球已經開發完畢，而系外星球則太過遙遠，無論是從通訊還是交通來說，都不適合大規模移民。
那麼為了更好的生存，X文明必然會控制自己的人口。至於具體的手段則無法推測——可能是通過戰爭，也可能是文化風向改變所帶來的生育率降低。人口必將和環境的承載能力達成一個平衡，人口數量將長期被限制在某一個具體的數字附近。
現在，X文明的人口就達到了這個平衡。於是，一千年過去了，一萬年過去了，十萬年，百萬年過去了……
科技始終沒有突破，人口數量在這千百萬年之間也沒有太大的變化——中間或許會經歷諸如戰爭之類的利益洗牌遊戲，人口或許會間歇性的降低以及增高，但總人口總是會重新回到這個平衡上來。
需要注意的是，資源和空間的供給量在這漫長時光之中並不會發生多大變化。因為星球始終是那麼幾顆，它們既不會少，也不會多。而資源星球——諸如木星土星之類的巨型氣態行星，它們所蘊含的聚變燃料遠遠不是一個文明所可以消耗乾淨的。這可以通過一個簡單的計算來得出——假設人類文明的人口增加一千倍，人均能源消耗量也比現在增加一千倍，要開採完木星所蘊含的聚變資源也需要以億年來計算。
季華的思考進行到這裡便進入到了一個死角。因為季華髮現，在自己預設的兩條原則的框架之下進行推演，X文明會進入到一成不變的存在模式之中。
無數人誕生，無數人死去，生活在X文明之中的人們換了一撥又一撥，但環境始終是那個環境，星球也始終是那些星球。這一切都不會有變化，會變化的只有X文明智慧生物們本身。
或許某一次超大規模的戰爭會將X文明毀滅。於是X文明便從這個宇宙消失了。又或者X文明一直存在著，但始終被限制在恆星系之內。
無論哪種情況，都和寶瓶座文明現有的情況不同。因為寶瓶座文明很顯然是帶著文明內的絕大多數人口來進行長途的恆星際航行的。
但是……可以給一成不變，如同一潭死水的X文明添加一個變數。
季華思考了一陣，拿起筆來，在最開頭的兩個原則之後又添加了一條：「智慧文明在到達科學極限之後，會因為某種未知原因而被迫離開原生恆星系。」
至於那未知原因到底會是什麼，這不重要。季華現在所需要的僅僅是這樣一個假設，或者說是一個文明的進化發展理論，以此來和現實情況契合。
物理學家們在進行理論研究的時候，也經常會假設某種未知粒子的存在，以使自己的理論自洽以及和實際情況契合。而原本僅僅是假設存在的未知粒子最終被證明確實存在的事情也有許多。希格斯玻色子的發現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在添加進這個原則之後，情況立刻就有了改變。於是X文明的處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在到達科學極限之後，原本可以數百上千萬年維持平靜生活的X文明必須要面臨一項艱巨的挑戰了。因為那個未知原因迫使他們必須要離開原生恆星系，否則就會文明滅絕。在生存需求的逼迫之下，X文明到達了懸崖邊緣。
唯一可行的方案是建造一艘超巨型的飛船，帶著大部分人口逃離原生恆星系，去往另一個恆星系發展。但是……相對論和量子理論的科學深度，容許X文明建造那樣巨大，足以容許絕大部分文明人口的飛船么？
季華對於這個問題並不太清楚。因為人類文明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掌握可控核聚變技術。但是……應該有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的。哪怕不知道，他們也應該可以大致推測出來。
於是季華便再一次撥通了朱雲清教授的電話，講述了自己的疑問。面對這個問題，朱雲清教授也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給出答案。於是季華便授權給了朱雲清教授召集相關科研人員的權力，容許朱雲清教授和其餘科學家們共同來探討這個問題。
此刻天已經完全黑了。季華的思考不得不中斷在了這裡。但是接下來的幾天時間，季華始終沒有放下這個疑問。
幾天時間之後，朱雲清教授將科學家們探討出的結論發送給了季華，於是季華便繼續開始了自己的推演。X文明的命運也開始繼續向前。
朱雲清教授召集了航天專家、飛船建造工程師、材料學家、生物學家、物理學家等許多專家探討了這個問題，並從諸多方面對季華的問題進行了回答。
科學家們認為，以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深度是可以建造出足以容納絕大部分人口，且可以進行長時間、長距離星際航行的超巨型宇宙飛船的。只不過條件十分苛刻。那條件苛刻到需要文明內全部人口全都圍繞著這一個項目進行長達數千年時間的勞作。在這數千年時間之中，人們必須放棄一切娛樂，放棄一切享受，必須要全身心的投入到這個項目上來，且必須要有十分精確的規劃，不能有一丁點的資源和時間浪費。
這對於人類文明來說是不可想象的。哪怕人類文明的平均壽命長達兩百年，建造這艘飛船也需要幾十代人的努力。沒有人可以接受自己的命運從一開始就被註定，沒有人想讓自己的生命歷程如此乏味。
季華甚至可以想象，如果這種情況發生在人類文明身上的話，恐怕僅僅幾年時間人們就要暴動反抗了。這個工程註定在人類文明之中無法實現。
但是X文明不同。X文明面臨著種族滅絕的危機，他們必須要建造出這樣的飛船以使自己的文明繼續延續下去。
那麼……X文明之中的人們要達到什麼樣的條件才可以完成這項史無前例的巨大工程？
那必然會是一個精確到如同機器一般的社會。在這裡，每個人都是這台機器的組成部分，他們必須要精確的運轉著，日復一日重複的運轉著，除了生理需求之外不需要任何其餘東西，不需要愛情，不需要想象，不需要娛樂，不需要放鬆休閑……他們就像是機器人一般。
他們……沒有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