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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夢裡的過往

  花朝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去了布置好的新房,她站在房間門口,望著門上貼著的大紅雙喜剪紙出了神,這雙喜剪紙是她親手剪的。


  推開門,滿目所見,屋中的箱籠、妝台、桌椅都貼著大紅雙喜剪紙,床是上好的千工床,大紅的被褥上鋪滿了紅棗、花生和各式糖果,取的是早生貴子的好兆頭。


  她緩緩走進屋中,在妝台前坐下,將頭上沉重的鳳冠摘下,擱置到一旁,鏡中的女子目中已染了稍許的疲憊,起身走到床前,彎腰將那些果子推到一旁,脫了繡鞋躺了下去。


  她閉上眼睛,伸手摸了摸綉著鴛鴦戲水圖案的枕頭,這個也是她親手繡的,為了力求完美,她拆了又拆,花了好幾天的功夫。


  大約是昨天夜裡沒有睡好的緣故,花朝一個人躺在新房的床上,竟是睡著了。


  許久不曾做夢的花朝做了個夢,夢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些舊事,她的記性很好,並且開智很早,很多很久遠的事情,也記得很清楚。


  她夢到了一個小小的墳包,她趴開被蟲子鑽得格外鬆軟的泥土,從墳包里爬了出來。


  陽光透過密林之中那密密匝匝的枝椏,格外刺眼,她拍去身上的塵土,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緩緩走出了密林。


  密林之外有個小村莊,她剛踏出密林,便遭到了一群看起來同齡的孩童的攻擊,他們用小石塊或者泥土丟她,小石塊和泥土落在身上也很疼,她默默地退回密林,遠遠地看著他們在不遠處的溪邊嬉戲笑鬧,很是愉快的樣子。


  過了一陣,不遠處的村落里有裊裊炊煙升起,有人站在村口喊他們回家吃飯,仍有幾個調皮的遲遲不肯歸去,便陸續有家中長輩走過來領走自己家的孩子,不時還夾雜著幾句喝罵拍打,只那眼神卻始終是柔軟的,拍打下來的手掌也是輕輕的,彷彿只在拍打灰塵似的。


  她咬著指尖遠遠地躲在一棵樹邊,看得羨慕不已,想著自己為什麼會被排斥。


  那些孩童又不知道她是誰,為什麼會排斥她呢?


  她想了想,許是自己的裝扮有些奇怪,看起來就不像是他們村子里的人,所以他們之所以用小石塊和泥土丟她,是因為被她嚇壞了吧?


  她偷偷溜進村莊,偷拿了晾曬在院子里的衣服,拔下了滿頭珠翠放在這家院子里的石凳上權作交換,然後躲回密林里,脫去了繁重的宮裝外袍,換上了那件半舊的偏襟碎花小襖。


  這個樣子的她,果然再沒有被排斥,她混入村中的孩子中玩了幾天,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已經引起了村莊里那些成年人的注意。


  這天傍晚,和她一起玩耍的孩子們都被長輩領回家了,只她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溪邊,有一個皮膚微黑的年輕男人走上前來,笑著道:「小妹妹你還不回家嗎?」


  她沒有吱聲。


  「不會說話嗎?」他又問。


  花朝想了想,自己這些天果然沒有講過話,因而點點頭,假裝自己真的是個啞巴。


  她怕他們問起她的來歷。


  「天快黑了,你肚子餓不餓,不如隨我回去吃一些東西填填肚子?」他伸出手,面帶笑容地邀請她。


  花朝稍稍猶豫了一下,牽住了他的手。


  晚膳並不豐盛,一盤子芋餅就著清水吃,但她吃得很香,跟她一起用膳的還有五六個孩子,看起來都髒兮兮的,最小的一個路都走不穩,只會哭。


  這家的女主人抱著那個最小的孩子,臉上卻帶著很不耐煩的表情,餵了一口見他不吃,便丟開不再餵了,只皺眉盯著花朝看:「怎麼多了一個孩子?」


  「剛撿的,是個小啞巴,瞧著模樣不錯,就是髒兮兮的看不清楚,你吃完替她洗洗看。」撿她回來的男人說。


  花朝默默啃芋餅,待她吃完一個還想再拿,卻被打了手,不許拿了。


  待那女主人吃完,果然拉了她去井邊洗臉,她手下很重,幾乎要搓掉花朝一層臉皮,洗完再一看,那女主人眼睛一下子亮了:「哎喲你可撿到個寶貝。」


  那男人一聽,走出來一瞧,也笑了,瞧這模樣長的,粉雕玉琢般,可不就是個寶貝嘛。


  「這個月那些大人應該會來挑孩子吧,瞧這模樣一準能挑上。」女主人摸著花朝的小臉,笑道。


  那男人卻搖搖頭:「我瞧著那些大人挑孩子也並不是全在相貌上,倒更看中根骨,據說是要收徒的,這副小模樣漂亮成這樣,長大八成是個禍水,若是那些大人挑不中,回頭我帶著她去一趟城裡,倚紅軒的老鴇肯定中意,就憑這副模樣價格不會低了。」


  女主人看著這小姑娘,倒是遲疑了一下:「不會惹來什麼麻煩吧?」


  「你瞧她這打扮,能有什麼麻煩,我觀察好幾天了,她好像也沒地方去,八成是因為啞巴被家裡人給遺棄了,我們也算給她一條生路,讓她不至於餓死。」那男人笑呵呵地道。


  他們當著花朝的面,沒有半點顧忌,畢竟這樣一個沒人要的孩子,還是個啞巴,又能怎麼樣呢?


  夢做到一半,花朝突然醒了,她睜開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婚床上雕的和合二仙出神,那晚芋餅的香味她一直記得,當時她以為她也可以像在密林中看到的那些孩子一樣,有一個家,有一個可以接自己回家的人了,但結果她遇到的卻是兩個不懷好意的拐子,直到遇到了阿秦,遇到了阿爹阿娘……


  因為這個夢,花朝卻是想起了很多很久遠的往事,那兩個拐子口中來挑徒弟的大人其實是瑤池仙庄的仙侍,他們是奉了姑姑的聖母令來挑血蠱的。


  那時花朝無處可去,且那兩個拐子看得又緊,結果她真的就一直待到所謂的「大人」到來,在看到仙侍的那一刻她差點逃跑,但她忍住了,那些仙侍果然並沒有認出她,畢竟他們怎麼也不可能會想到,那個高高在上的聖女會穿著半舊的襖子混在一群髒兮兮的被拐賣的孩子中間。


  那些仙侍一共挑走了三個孩子,剩下的孩子又被兩個人販子關了起來。


  確定那些仙侍已經離開了之後,為了安全起見,花朝決定要逃走了,她有點擔心那些仙侍半路會發覺不對再找回來,更擔心的是他們回瑤池仙庄之後再想起疑點報給姑姑知道,不管是哪種可能,這個地方是鐵定不能再待了。


  當然,如果能夠把他們在半道上解決了更好,雖然有些危險,但比起這個,讓姑姑知道了她的行蹤顯然更糟。


  雖然已經作了決定,奈何逃跑的過程有點艱辛,問題並不是出在那兩個人販子身上,而是那個因為她一時心軟偷偷餵了幾天的小男孩。


  那個小男孩看站不過才兩歲左右,因著不肯好好吃東西已經瘦得奄奄一息,連哭都沒聲了,那兩個人販子眼見著是不打算管他了,再放著肯定就要餓死,所以吃飯的時候花朝都會留下一個餅,用水泡軟了來喂他。


  就這麼餵了幾天,他就纏上她了。


  望著那個緊緊揪著她衣袖,眼淚汪汪的小男孩,花朝有些頭疼,想著她若逃了,留他小小的一個人在人販子手裡八成也是個死,不如一起帶走算了。


  好在她天生怪力,拿了繩子將他綁在自己背上,倒也可行。


  花朝一路帶著小男孩追著那些仙侍離開的方向而去,結果追到半路還沒待她出手,他們便被人給殺了。


  花朝親眼看到的,殺他們的是一個青衣男子,使一把劍。


  彼時那幾個仙侍正凌虐那三個從人販子手中買來的孩子,且手段殘忍,其中一個年紀稍小的孩子受不住,見有人路過,便出聲呼救,原想著此人不過是路過,見他們人多勢眾,必不敢管這閑事,誰料那人聽到呼救,竟真拔劍相助了。


  那些仙侍平日里是跋扈慣了的,雖在仙莊裡地位不高,見了她這聖女也只有匍匐在地的份,但在外頭向來是橫行無忌耀武揚威慣了的,哪裡肯吃這虧,當下便叫嚷著要殺了這不識好歹多管閑事之人。


  結果終於踢到鐵板,只一個照面,那些仙侍便沒了聲息。


  「誰在那裡,出來。」隨後,那青衣男子提劍指向她藏身的草堆,冷聲道。


  待花朝慢慢走了出來,發現是個小姑娘,且看起來比剛剛他救下的那個三孩子都要小,背上居然還背著一個更小的,那青衣男子微微緩和了神色,道:「你是誰,為何躲在那裡?」


  花朝不答,倒是剛剛被救下的那三個孩子中最大的一個小心翼翼地瞧了他一眼,道:「多謝大俠救命之恩,這個孩子我見過,也是被那人販子拐來的,可能剛好逃出來。」頓了頓,又忙補充道:「她是個啞巴,不會講話。」


  此時的花朝其實很有些可愛的,因著那人販子指望著能將她賣個好價錢,給她打理得還算乾淨,穿著一件大紅襖,扎著雙髻,更衫得一張微圓的小臉可愛非常。


  被綁在她背上的那個孩子雖然疲弱些,一雙眼睛卻漂亮得很,衣服雖然髒了但看起來也並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夠用得上的料子,此時兩雙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青衣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那張本無什麼表情的臉上硬是帶出了幾分溫和。


  他紆尊降貴地上前,撫了撫她的頭頂,轉身對剛剛救下的三個孩子道:「今日天色已晚,我帶你們找個客棧投宿,明日便送你們去縣衙,看能不能替你們尋到家人。」


  那三個孩子相互看了一下,竟是一同跪下了,而後還是那個最大的孩子開了口:「我們幾個都是乞兒,並沒有什麼家人,不過我們還有個最小的妹妹還在人販子手裡,求大俠開恩救救她,我聽那人販子講要將她賣去那種臟地方……」說著,幾個孩子都哽咽著哭了起來。


  花朝依舊沒有吱聲,她微仰著頭,借著天上的月光觀察那個青衣男子,他的容貌並不出眾,面上也沒有什麼表情,但他皮膚雪白,眼如點漆,恁是讓那張毫不出眾的面孔驟然生動起來。


  此時聽了孩子們的話,他的表情有些不好看,似是動了殺意。


  然後他果然開了殺戒,徑直帶著他們殺了回去,在看到了屋子裡剩下的孩子,還有他們惡劣的生活環境和凄慘的狀況之後,他的表情便越發的難看了,也不管那兩個人販子是如何求饒,竟都一劍斬了。


  似乎是注意到了花朝看他的眼神,那青衣男子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手很大很溫暖。


  她聽到他說:「別怕,他們都是惡人。」


  便是嫉惡如仇,這位大俠也著實是義憤填膺過了頭,花朝還是疑惑不解,他明明之前說要帶著被拐的孩子們求助官府的,即是如此為何不曾報官,反而私下裡斬了,很不符合他磊落的大俠風範啊。


  「我認識一個小姑娘,她小時候也被人販拐走過……」她聽到他輕聲道了一句。


  這句似乎是在解釋,但又彷彿並不是在講給她聽,只輕輕的,若不用心就會錯過了,可是花朝聽得真真的。


  花朝想,這位大俠一定很喜歡他口中的那個小姑娘。


  因為喜歡,便痛恨所有一切令那個小姑娘受到過苦楚的人和事,只想憑著自己手中之劍,替她斬盡一切不平之事。


  總覺得十分羨慕啊。


  有人這樣喜歡著另一個人。


  解決了人販子之後,這位大俠拜託了當地的縣令安排這些被拐的孩子,結果那縣令在看到花朝背上背著的那個孩子時,立刻露出了驚喜的表情,說是有個大人物家丟了孩子,懸賞了好大一筆錢。


  那個孩子就是阿秦。


  後來托他的福,花朝也終於有了一個家。


  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時,東方已白,燭台上的龍鳳燭早已燃盡,只剩一堆坍塌的燭淚。


  花朝起床換下嫁衣,走出了客棧。


  她徑直去了西街的茶館,這個時候茶館還沒有開門,她在茶館門口轉了一圈,拐進了一條小巷,然後十分利落地翻牆進了一個小院子。


  院牆不高,花朝很容易便翻了進去,站穩之後左右看了看,鑽進了朝南的一個房間,此時天還未大亮,一個鼻青臉腫的少年正仰面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醒醒。」花朝推他。


  那少年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在看清站在自己床前的人時睡意全消,瞪圓了眼睛道:「你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知道阿秦去哪了么?」花朝看著他,直截了當地問。


  「我哪知道……」那少年有些不自在地撇開視線,嘟囔。


  「阿秦逃婚離家出走,是你們一起幫著出主意的吧,為了混淆真相還故意傳了我清白不在的流言。」花朝面無表情地說著,左右看看,順手取下了牆上掛著的一把短劍,放在手裡十分輕巧地掰了掰,那劍連著劍鞘生生地被一起掰成了一團麻花,將那團麻花一樣的短劍放在他床頭,花朝在少年驚恐的視線里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和腿:」被打得不輕啊,你現在看起來行動有點困難呢。」


  這是威脅吧……是威脅吧!生怕自己本就已經負傷的胳膊腿如同那短劍一般被掰彎,行動不便連逃跑都不能夠的少年一臉驚恐地瞪大眼睛:「你你你……你再這樣我就大叫了!」


  「……」花朝無語。


  意識到自己這副模樣活像是被人糟蹋了清白的大姑娘,少年一下子漲紅了臉。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只說要去江湖上闖蕩一番,行俠仗義,再去見識一下說書先生口中的江湖第一美人什麼的……」少年扭過頭,別彆扭扭地道。


  花朝點點頭,看了看他鼻青臉腫的慘樣,忽又問道:「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少年咬了咬牙,卻是閉嘴不答,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


  花朝正欲再問,卻聽到院子里有腳步聲傳來,少年耳尖,臉上已經掛上了有恃無恐的表情。


  「我娘醒了,你再不走,待她看到我房間里竟然多了個大姑娘,你可真的是沒什麼清白可言了。」他撇著嘴,弔兒郎當地道。


  花朝看了他一眼,翻窗走了。


  此時天已大亮,回客棧的路上看到林大娘的餛飩攤子已經開張了,鍋子里熱氣滾滾翻騰著白胖的餛飩,香味引人垂涎,花朝感覺腹內飢腸轆轆,便要了一碗,坐下慢慢吃。


  林大娘看她的眼神滿含著憐憫的意味,她什麼都沒有說,一勺子下去給她添了滿滿一碗餛飩,足有鄰桌那八尺大漢兩倍之多。


  花朝正努力和碗中的餛飩戰鬥,忽覺眼前一暗,自己對面坐了一個人,抬頭一看,是瘸子阿四家的青娘,花朝在青陽鎮人緣不錯,要說和誰不對付,大概便是眼前這青娘了。


  其實花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何處招惹了她,讓青娘每回見她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只這姑娘往常見到她都是翻個白眼冷哼一聲,然後抬起下巴目中無人的樣子,今兒個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花朝見她一副猶豫糾結的樣子,便低頭繼續與碗中的餛飩奮鬥。


  「哼,你倒是好胃口。」青娘見狀,嫌棄地開口。


  「……」吃飯而已,也要被鄙夷么。


  「我要是你,這會兒早就什麼都吃不下了。」青娘翻了個白眼,抬著下巴道。


  花朝頓了頓,默默繼續吃餛飩。


  「餓死鬼投胎啊你!」青娘見自己這麼被無視,怒了。


  花朝喝完最後一口湯,放下筷子看向她:「你究竟想說什麼?」


  青娘看了看連湯汁也不剩一口的碗底,抽了抽嘴角,她可是看到林大娘給她足足撈了一大勺的!竟然都吃光了!


  「……你要是想哭的話就哭吧,我不會笑話你的。」青娘別過頭,一臉彆扭地道。


  「……」花朝默默掏出銅板放在桌子上,同林大娘招呼了一聲便起身走了。


  「等一下!」青娘怒了,一把拉住了她。


  花朝揚了揚眉看著她,等她說話。


  「誣衊你的那些流言你不必在意,是茶館里慣和袁秦廝混的那些混帳小子們的主意,趙大哥已經教訓他們了,諒他們再不敢多舌。」青娘眼神飄忽了一下,道。


  趙大哥?花朝有些驚訝,竟是趙屠夫嗎?

  「趙大哥為人最是古道熱腸了,他也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斷沒有其他意思的,你可不要多想,雖然你和阿秦的婚事不成了,但做人還是從一而終比較好。」見花朝有些出神,青娘趕忙道。


  花朝面色古怪地看著她:「你喜歡趙大哥?」


  「誰!誰說的!」青娘一下子跳了起來。


  「那你知不知道他要離開青陽鎮了?」花朝笑了一下,看著青娘的眼神一如青娘之前看著她的眼神一樣。


  待到被這樣飽含憐憫的眼神看著,青娘才覺得這樣的眼神令她有多不舒服,她咬唇狠狠瞪了花朝一眼,冷哼一聲,抬著下巴走了。


  回到家,青娘撲倒在床上,一頓悶頭大哭。


  她的卧房門外,聽到哭聲的瘸子阿四搖搖頭,嘆口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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