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零章
屏風后的沈璧手攥成拳,暗呼厲害,鄭穆僅一句話就挑撥德王與沈閥的關係。
鄭穆態度從容,道:「一句諫言,殿下心中有數就好。」
鄭泰神色微凝,自鄭穆進屋后,看似態度恭謙,實則話中有話,氣勢迫人。他道:「王叔的規勸,難道全為了本王,就沒有一點私心?本王聽說,王叔與舒家七姑娘私教甚好。在袁州之時,她住在王叔的後院。」
「既然殿下已經有所耳聞,還要為舒沈兩家指婚?」鄭穆道。
沒料到他如此直接,鄭泰一僵,仰首看他,「王叔一向與舒家不對付,難道還真要娶個舒家女?」
鄭穆道:「舒老已死,恩怨兩清。」
鄭泰譏誚的微微一笑道:「自古有言紅顏禍水,果然不虛。王叔身負殺父之仇,居然也能兩清。」
鄭穆眸中銳光一閃。
此時有宮人送來一碗湯藥,鄭泰慢慢飲下,苦澀濃郁的藥味在床賬間揮之不散。
放下藥碗,宮人用筷子從托盤裡夾起一枚蜜餞。鄭泰擺手,讓人退下。
「方才有一樁要緊事忘了和王叔說,」鄭泰道,「本王抓住一個多嘴的太監。」說完他不等鄭穆表示,命令屋外侍衛將人帶進來。
一個年紀才十三四歲的小太監被縛住嘴巴,五花大綁地押進屋內。侍衛將他狠狠掙在地上,他嗚咽一聲,驚惶不已,抬起頭看向床上,目光在轉到鄭穆身上時眼睛一亮,很快又垂下頭去。
這個表情只出現短短一剎,鄭泰卻沒有錯過,他斜乜鄭穆,道:「看來他認識王叔。」
鄭穆神色不動,朝匍匐在地的小太監看去。身上的鞭痕還滲著血,是新傷——顯然他是剛剛才被鄭泰抓住的。鄭穆雙目微睞,猜到了事情的始末。鄭泰試探身邊人的忠誠,有意將指婚的事透露出來,透露的時間和方式都是經過精心安排。
當他出現在這個屋子,鄭泰就能順藤摸瓜,抓到泄露消息的人。
「王叔?」鄭泰道。
鄭穆道:「殿下身體為重,處置宮人的事可以交給慎刑司。」
鄭泰笑了一下,又喘著氣咳嗽了幾聲,每一聲都很沉,過了良久,他道:「這個小太監原本就是貼身服侍本王的,之前還和一個煎藥的葯童走的很近。就在前幾天,那個葯童自盡了。」
鄭穆神色平淡,猶如在聽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故事。
「他偷換我的葯。」鄭泰道,「區區一個葯童,居然有這樣的膽子,本王疑心背後有人指使,現在又抓住一個近身伺候的小太監,不放心交給別人拷問,還是交給禁衛本王才能放心。」
鄭穆朝鄭泰看去,「殿下在疑心什麼?」
鄭泰直視他,似乎頭一次發現,鄭穆的雙眼烏黑而深邃,以往人們總記得他眼盲,卻無人注意到,他的眼眸可以如此鋒利,猶如新鑄的寶劍。許多回憶浮現在腦海,鮮明如同昨日,原本已經要脫口而出的質問,被他咽了回去。鄭泰道:「王叔曾說過,英宗的兒子里,本王最適合戴上白帽子。」
那是鄭泰十歲的時候,宮宴后回宮的路上,與鄭穆同行。鄭泰不受英宗重視,鄭穆只是郡王,兩人都住在皇城最偏僻的殿室。同行時說著一些閑話,鄭泰神色懨懨,極不得意。鄭穆忽然開口道:「殿下可戴白帽子。」
王字上加白帽子,就是「皇」字。鄭泰聰穎,瞬間就明白這個字謎。他怔在當場,心忽然砰砰急跳起來。
鄭穆也記起那一夜,道:「殿下若身體安康,功績或可比肩英宗。」
「或比肩?」鄭泰疑惑,「本王還以為王叔並不認可父皇的手段。還說過,以閥治閥,無異於虎狼環伺,稍有不慎就要招致禍患。」
鄭穆道:「英宗以閥治閥的法子雖然不能根治門閥,但是帝王心術,向來以制衡為理。在他手中,前有展閥,舒閥勢力穩固,后又培養劉閥、沈閥這樣的新貴。天下大小門閥林立,士族勢大,可英宗一生,這些門閥可有團結一致的時候?無不各自為政,還相互攻訐。這就是英宗的手段。他利用士族,卻從未被士族所左右。就這一點,你們兄弟幾個哪個能及?明王看似英武,卻被鉅州士族轄制。先帝弱冠之年登基,劉閥就開始排除異己,以皇帝母族自稱。」
鄭泰道:「門閥之禍,猶如沉痾,非一朝一夕可治。」
鄭穆道:「歷代天子都是如此想,小疾成了沉痾。英宗活著可管束門閥,輪到你們兄弟幾個,卻只能被門閥擺布。」
鄭泰大怒,「王叔慎言,本王提拔寒門弟子,為的就是日後制衡士族。」
鄭穆唇含譏笑道:「殿下還是莫要自欺欺人的好。那幾個寒門弟子能起什麼用,如今殿下身旁,親近還不是沈閥中人。論這一點,先帝都要勝你幾分,若給他足夠時間,鹿死誰手還不一定。」
鄭泰被說中心思,一想到自己努力作為,在他人眼中竟是如此可笑,就連他素來輕看的鄭衍的評價都要高許多。他胸口憋悶,喘息兩口道:「既然王叔如此看我,當初為何要支持我,還多方使力?」
鄭穆道:「殿下現在還不明白?」
鄭泰目光一沉,神色陰翳變幻不定,聲音如同在胸腔中發出,「胡嵐,是你安排在明王身側?」
鄭穆頷首。
自受傷以來一直懷疑的事被肯定,鄭泰並沒有感覺輕鬆,心頭反而更沉重了,他道:「杜岩呢?」
鄭穆氣定神閑地道:「那只是一個巧合,真正的緣由還是出自你身上。追殺廢太子是你下的命令,為了以絕後患,讓劉閥當替罪羊,你命王府死士執行這個命令。在這之前,你都做的很好,我幾乎找不到你的破綻。」
鄭泰呼吸沉重,臉色陰沉。
鄭穆目光一轉,朝床帳后的屏風掃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