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二章
大火如荼,照得整個皇宮亮如白晝,巨浪般的熱氣一股又一股撲面襲來。鄭衍的背影被捲入火中,轉眼就被吞噬。
這一瞬舒儀腦中一片空白,幾乎就要躍起跳入殿中救人。一根巨大的樑柱傾塌,落在殿前,發出的巨響猶如一道恐怖的驚雷。帶著火星的木屑亂竄,擦著她的臉頰而過,驚醒了她的神志。
大風助長了火勢,遮天蔽日,熾浪滾滾。舒儀幾乎已經深陷火海之中,黑煙遮蔽了整片上空,眼前猶如阿鼻地獄。
舒儀抽身而退,即使她輕功卓絕,一路也極為驚險,幾乎已經沒有安全的落腳之處,城牆崩壞,梁宇坍塌,濃煙火星充斥在空氣中,她捂住口鼻,辨別方向躍出城牆,蹲在角落裡激烈地咳嗽。
幾個衛士在牆外等了她許久,急的已如熱鍋上的螞蟻,見到她后趕緊圍了上來,遞上乾淨的水袋。
舒儀灌了兩大口水,才把胸口那股幾乎要壓迫得窒息的灼熱壓了下去。她深深喘息,眼睛干脹發澀。
大半個京城映在火光中,濃煙如蓋,遮雲蔽月。
鄭衍和皇城,都已埋葬在火海。
任何語言都難以描述她此刻心中的憤怒和悲傷。當初太子奪宮,被逼夜探舒宅的鄭衍,彷彿還在她的眼前。她回應了他的求助,順水推舟將他推向了帝位。一個對舒家抱有善意的帝王,正符合她的要求。他正直坦誠,品行端正,是一個極好的朋友,唯獨這樣的性情不適合做一個帝王。
舒儀捫心自問,明知他不具備帝王心術,內有劉閥擅權自重,外有諸王覬覦大位,卻仍是順勢推他上位。他的死,除了是明王罔顧手足親情殘暴無道之外,是不是間接由她造成?
是她的錯嗎?
舒儀胸口翻江倒海一般的難受,猛然俯下身體嘔吐。
「姑娘,我們該走了,明王和德王的大軍都急著來救火。」衛士提醒她。
舒儀抹了抹唇,袖口被火星燎了兩個洞口,她方才察覺,手指輕輕撫過衣料,緩慢直起身體,回到馬旁。
馬匹受到火浪影響,十分躁動,不停搖擺頭部挪動四蹄,舒儀一手按轡,正要上馬。
衛士突然警惕道,「是矩州軍。」
眼看皇城已陷入火海包圍,矩州和袁州方面不敢繼續廝殺,轉而一致想方設法滅火。舒儀等人在皇城牆角下,一隊灰衣的矩州軍急馬馳來。當前一人身著銀甲,肩寬體長,雙目如電,自有一股攝人的氣勢,正是明王鄭祐,他快馬急鞭趕來,見到火勢面色蒼白,高喊,「傳令下去,全軍救火,不得耽誤。」
停馬之後,他第一個翻身下馬,搶過士兵手中一桶涼水,往燃火的牆頭潑去,火光照亮了他的臉龐,雙目中竟已含了淚水,「四弟、陛下……何苦……」
親衛們紛紛相勸,「焚宮之事或有隱情,但論根源是劉閥之禍,罪不在殿下,殿下萬不可自傷,當務之急是救火。」
舒儀在暗處冷眼旁觀,微微眯起眼,神色冰冷,命衛士,「拿箭來。」
衛士嚇出一身冷汗,看著不遠處忙著救火的明王,想到剛才縱火身亡的士兵正是他的親衛,不禁一陣齒寒,取了箭來。
舒儀搭弓上弦,箭指鄭祐。
「姑娘。」衛士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三思……」
話音未落,舒儀手中錚的一聲響,箭已脫弦射出。
鄭祐久歷沙場,感覺敏銳。幾乎就在箭矢射出的一剎,他就心生警覺,身體就勢往下一沉,征伐一整日,他身體敏捷不如往日,避開要害部位,手臂被扎個正著。
箭上含了暗勁,入肉及骨,明王咬緊牙關,悶哼一聲。親衛們嚇了一跳,迅速圍成一圈,喝道,「有刺客。」
頓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走。」舒儀一箭射出,見到鄭祐本能般的躲避動作,不吃驚也不失望,喟嘆一聲,放下弓箭后立刻帶人撤走。
她心中的憤怒和痛苦,借著這一箭得到了宣洩。明王沒有死,讓理智回籠的她如釋重負,鄭衍,我能做的,也僅僅只是這樣——她不能為了一己泄憤,讓局勢變得更加不可收拾。
親衛見到皇城角落裡幾匹快馬離去,回稟明王,「是袁州,要不要追?」
鄭祐拿刀砍去箭身,就地簡單做了一番包紮,沙場受傷有如家常便飯,他動作純熟,面色鐵青,隱隱還有些泛白,皺眉凝神看著舒儀等人離開的身影,等了片刻沒有後續襲擊,他緊鎖眉宇,思索刺殺動作的背後含義。
「鄭泰此人向來喜歡背後搞些鬼魅伎倆,這傷我先記著,日後自會同他清算。」鄭祐寒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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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在京城各街巷和矩州軍廝殺的袁州軍漸漸已經佔據上風,但皇城火勢越來越大,不少百姓不顧外面兵荒馬亂,打開家門張望。大風一起,火勢見長,德王鄭泰不得不下令先行救火,再置之不理,整個京城都會被捲入火海化為灰燼。
舉目眺望皇城內的殿宇樓台漸漸都被火光掩埋,鄭泰身形一動不動。
「王叔,」鄭泰神色木然,眉宇間有一絲沉重,「鄭祐太狠了。父皇、母妃、還有我們兄弟幾個長大的地方,全都燒沒了……」
鄭穆順著他的目光看著皇城的方向,火光繚繞,把他深沉如墨的眼眸照的隱隱發亮。
「殿下可是在擔心雲太妃娘娘,」他平靜說道,「剛發現起火就已經派人去救了,殿下且耐性等消息。」
鄭泰一手緊緊扶著圍欄,手背上青筋暴起,情緒極為隱忍。
直到士兵來報,已從皇城中順利救出太妃雲氏和興慶太后,鄭泰眉宇頓時為之舒展,搓了搓手掌道,「老天有眼,焚宮弒君的罪名,總不能再讓鄭祐逃過了。」
鄭穆道:「這一次還是興慶太后出面最為妥當。」
「當年王叔勸本王親近興慶太后,真是一招妙棋。」鄭泰道,「本王若是登基為皇,王叔功不可沒。」
鄭穆淡淡笑了笑道,「是陛下雄才大略,韜光隱晦,即使沒有臣也能成就大業,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鄭泰聽他已改口稱自己為「陛下」,剛剛觀望大火所來帶的鬱悶也一掃而空,一股隱秘的喜悅從心底竄起。大事未成,只欠一步。他收拾心情,神色一斂,立刻去迎接太后太妃二人。
鄭穆並未隨行,等鄭泰等人離開,他召來親衛問:「人到了?」
親衛稟道:「已等候多時。」
片刻之後,一個文士打扮的男子來到近前,抱拳屈身行禮,「郡王。」
鄭穆道:「明王真的被你勸動?」
文士抬起頭,長相普通,如果明王在此定會大吃一驚,此人正是不久前勸說他放火焚宮的謀士胡嵐。此刻他舉止規矩,眼神中都透著敬畏,恭敬道:「只有內心有貪念的人才會經不住誘惑和鼓動,明王在城外被阻攔太久,進城后又吃了袁州軍的苦頭,他急於求成,已經沒有退路可走,要勸說他並不難。」
「明王身邊謀士不少,以往你也不受重用,這次還是你時機抓得准,口才又了得,讓明王犯下彌天大錯。」
胡嵐謙遜道:「都是按郡王的吩咐。」
鄭穆道:「等會兒到了興慶太后和雲太妃面前,你知道該怎麼說。」
「小人知道。」
京城中兩軍齊齊救火,皇宮火勢得到了控制,濃煙漸少,露出如墨的夜色。鄭穆站在風中,聞到隨風而來的火燎味,神態平靜,眸色深沉。
沒一會兒,閣樓外又有士兵來通報,親衛很快來到鄭穆身邊,道:「杜言淮帶人去了劉府。」
胡嵐聽見了,垂著頭不語。
鄭穆沉默半晌,道:「也該是時候讓他知道真相。傳令下去,按計劃行事。」
聽到「計劃」兩個字,胡嵐心中微顫,他就是按計劃行事的一員,在今天真正實施計劃之前已經在明王府埋伏了四年。他禁不住遐想,另一個計劃,是不是如同他一樣,是一個長遠的、謀划已久的,只等著關鍵的時機,可能是一個動作,也可能只是一句話,在天下大勢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他不知道在這個計劃中,他是不是唯一接到命令的,或者是,他也僅僅只是計劃中的一員,沒有他,還會有其他人會來完成。
想到這裡胡嵐彷彿被寒風吹醒,身體瑟縮了一下,暗道自己想的太多。當他抬起頭,看著鄭穆的背影,卻又忍不住想到一個可能,明王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的一時意動,是一個精心的圈套——那麼下一個計劃,又是針對誰的另一個圈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