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舒儀原是在家休息的,國喪期間,雜戲、絲竹、笙歌都被禁止。幸好有封來自昆州王府的信件,讓她有些消遣。信里說的都是昆州地界上的事,什麼春耕,官員升遷,王府任命,就連蒼龍旗大將軍藺濤飯量極大的瑣碎小事都提到了。封里絮絮叨叨,像聊天似的,完全沒有尋常公文那般枯燥無聊。最後才問她何時回昆州。
舒儀讀完發噱好笑,又有些惘然。
正在琢磨回信怎麼寫,下人來回,說府外有人求見,讓她去看一下。
舒儀來到後門巷子,正停著一輛馬車,四角各站著一個健碩衛士。
車簾捲起,鄭衍露了半張臉出來,「舒儀。」
舒儀真想轉頭回府算了,半晌都沒有回答。直到鄭衍拍著馬車道:「站著做什麼,快上來。」舒儀咬著牙問:「你來做什麼?」
鄭衍笑著道:「上車再說。」
舒儀拒絕道:「男女七歲不同席,有什麼事你就在這裡說了吧。」
男女避席的確是禮法,但本朝民風較前朝開放許多,士族貴族的女子常有拋頭露面的。鄭衍心知舒儀這是推脫,他也不惱,說道:「行,那我去正門,咱們進府說。」
旁邊的侍衛聽到他們對話,心中驚訝得無以復加,劉閥有先皇遺詔,眼看景王就要繼承大統,沒想到舒家這位姑娘說話敢這般不客氣。景王竟也絲毫不怪罪。
舒儀嘆了口氣,瞥他一眼,默默上車。
鄭衍見她上了車,心下有些歡喜,馬車看似普通,實則寬敞,坐兩個人綽綽有餘。鄭衍從點心匣子里拿了一些糕點蜜餞出來,「吃點解乏。」
這些吃食都是他來之前備著的,有心討個好,哪個姑娘家不喜歡吃這些的。
哪知舒儀反應全不按套路走,她撿了糖果子吃,對他目光上下梭巡,「車裡備糕點,想不到你還有姑娘家的習慣。」
鄭衍笑容噎住。有心辯解兩句,想想又覺得太露痕迹。
他心中還在掙扎,舒儀卻已經第二塊糕點進了肚子,她猶有回味,問道:「這是哪裡的點心,真好吃,改日我也讓人去買點。」
她吃的滿意歡喜,符合鄭衍的期望,可這交流的口氣,實在讓他無語。
鄭衍粗聲道:「就只關心吃,有正事和你說呢。」
舒儀瞪大眼看他,不是你讓我吃的,怎麼變臉這麼快。用帕子擦完手,她靜靜看著他。
鄭衍以手握拳,放在嘴邊輕咳一聲,「先陪我去個地方。」
舒儀一時間真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蹙蹙眉頭,她忍不住問:「你現在隨意出宮,不好吧?」
鄭衍抬起眼看她一眼,似有些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含糊其辭道:「有些要緊事要做。」
舒儀想不出現在有什麼事比他繼承皇位更重要,但是她心裡清楚,舒閥幫助景王的特殊時期已經過去,等鄭衍真的問鼎九五之位,以後舒閥如何,反而要仰他鼻息。既然他不願意說,她自然也不會問。
不能問事情,總能問去處,她問道:「現在去哪?」
「安陽郡王府。」鄭衍道。
「什麼?」舒儀險些跳起。
鄭衍反問道:「郡王府怎麼了?你去不得?」
舒儀心裡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去,她敢在前途未卜的情況下陪著鄭衍闖皇宮,現在卻不敢去面對那個男人。她不知道當日選擇舒家而棄師父是不是正確的決定——說的那般絕情,了斷師徒緣分,夜裡卻在夢中反覆看到那個場景,醒來時雙眼濕潤,胸口一陣陣刺痛,不受控制。
「舒儀?」鄭衍喚醒正在出神的她。
舒儀意興闌珊,閉目養神,「到了再喊我。」
鄭衍還想和她說話,見她真的閉上眼班上沒有動靜,心裡癢得跟百爪撓心一般,卻沒有冒然開口。
馬車突然停下。車夫壓低聲音道:「殿下,已經到了。」
鄭衍和舒儀依次下車,門房很快就去報信,一邊開門迎著兩人府。
侍衛要隨行,鄭衍一擺手道:「皇叔愛靜,你們留在此處,別擾了郡王府的安靜。」
舒儀一旁觀察,發現不過幾日不見,鄭衍身上已發生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舉止之間漸帶威勢,氣象已與做閑賦皇子時大有不同。
下人領著鄭衍舒儀進入園中,鄭穆本是坐在亭中,見兩人近了站起來拱手道:「景王殿下。」
鄭衍連忙還禮,「皇叔,鄭衍叨擾了。」
舒儀施禮,道了個福。
鄭穆客氣的招呼:「舒姑娘。」
聽他這樣稱呼,舒儀心下微微難過,只裝作若無其事,微笑聽他們交談。
鄭衍原來是來向鄭穆請教該如何處置太子。說來這真是一樁難題,太子重兵逼宮,已經是謀逆的罪行。原本如何處置太子應該是老皇帝的責任,可是皇帝突然猝死,給太子定罪的事就暫緩了下來。隨著朱雀旗統領蕭銘站到劉閥這邊,新君之議基本已經塵埃落定。
處置太子成了鄭衍眼下頭一等的心事。
劉覽劉妃力主處死,以儆效尤,給德王明王提個醒。鄭衍卻另有想法,但他能商量的人並不多。劉閥是外戚,鄭氏宗室在京人數並不多,又隔了幾代。至於遠在藩地的齊王、楚王,是先帝的親兄弟,先帝猜忌心重,兩個王爺活的不是戰戰兢兢,就是醉生夢死。想來想去,安陽郡王是太宗之後,貴為皇叔,又曾在太子逼宮時幫過他。是鄭衍能想到做商量的第一人。
鄭衍記得,先帝評過鄭穆此人絕頂聰明,智計過人。
「我與太子兄弟一場,只想保他一命。太子罪不至死,貶為庶民,徙居黔州,皇叔看可好?」鄭衍問道。
鄭穆面對著他,唇角有笑意綻開,「景王為人寬厚。」
得他一句讚賞,鄭衍頓時精神許多,「先前時間緊迫,還未好好謝過皇叔,若非皇叔代為報信,只怕現在宮禁仍在太子掌控之下。先帝也……」談及仙去的先帝,鄭衍眼中浮過一絲哀傷,「皇叔的恩情,我會記一輩子。」
他一言一行都出自肺腑,鄭穆不由感慨,他伴君如伴虎二十年,閱人無數,見過的精明強幹者,心機深沉者不知凡幾,像這樣赤誠的倒是少見。
鄭穆伸手去拿茗碗,卻有一雙白皙纖細的手先一步拿起他面前的茗碗。他心裡清楚這是誰,扮盲多年,他養成一副視而不見的本事,只是眼下,手指險些要觸上,鄭穆心下驀然一跳,手頓了頓。
茗碗上有一小根細絨似的飄絮,舒儀倒去,重新沏上茶水,放回原處。
鄭穆緊抿雙唇,沒有去拿那碗茶。
舒儀心裡不辯滋味,目中掠過一絲惆悵,轉頭去看亭外的景色。
鄭衍還在為解決太子一事高興,沒有注意到兩人異樣。
叔侄兩人說了一陣,鄭衍忽然眼珠轉轉,對舒儀道:「皇叔這個園子小巧精緻,雅緻不同一般,坐著說話也是無趣,你不妨去逛逛。」
鄭穆心知他這是要支開舒儀,不置可否。
舒儀心裡也清楚,點頭起身離開。
亭子里只剩下兩人,鄭衍臉上慢慢浮起微紅,他捏了捏拳,又吃了一口熱茶,才道:「皇叔,侄兒還有一事相求。」
鄭穆聽他自稱侄兒,心裡猜測什麼事居然比太子的事更讓他慎重。
「我想娶舒儀為妻。」鄭衍忽然道。
鄭穆一怔,沒有說話。
鄭衍道:「我母妃那裡不好說話,如果皇叔能出面,侄兒沒齒難忘。」他這話說的還是含蓄,劉妃聽聞他想娶舒儀,當場就發了火,甚至還砸了平時最喜歡的水晶花瓶一個。
鄭穆拿起茶碗,飲了一口,緩緩道:「你可知,舒閥從未有女子嫁入宮中的先例。」
鄭衍道:「我知道皇叔的意思,舒閥身為王佐家族,不與皇室通婚,就已經是天下大閥,如果再為後戚,只怕皇權被舒閥左右。可是舒儀,她不同……」
鄭穆皺起眉。
鄭衍只怕自己說的不夠,不足以說服他,趕緊又道:「名門士族那麼多千金,她和別人都不同,我做皇子時,不見她刻意親近,我落魄無助的時候,她也從不輕視。我從未見過像她那般鮮活的人,與她一起,無論做什麼,我都覺得歡喜……」
鄭穆沒想到他說出這番話,面無表情地聽完,他道:「你娶妻一事,可不是憑你幾句喜歡就能成事。」
「皇叔……」鄭衍聲音哀求。
鄭穆打斷他道:「你可知道大將軍蕭銘想來遠離廟堂,為什麼這次卻公開支持遺詔,擁護你為帝?」
鄭衍一愣,不知他怎麼提到這個,不過這也是他心中的疑惑,蕭銘身為朱雀旗統領,無論誰做皇帝都不會虧待他,這次卻提前站定立場,不像他往常作風。鄭衍再狂妄,也不會認為對方是真的為自己所臣服。按說皇子之間的關係,還是曾到朱雀旗從軍的德王與蕭銘關係更近。
鄭衍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此刻被鄭穆提起,他突然福至心靈,恍悟,「難道……」
「你的婚事劉妃娘娘早有安排。」鄭穆淡然道。
鄭衍想到這些日子,劉覽進宮與劉妃密議,來去匆匆,又一次在殿外遇到,劉覽看著他道:「殿下長大了,也該成家立室了。」原以為只是一時興起,現在想來全是計謀。
劉閥用皇后之位換來蕭銘的支撐。
鄭衍心頭一股無名火起,他攥緊了拳頭,險些要捶在桌上,看到鄭穆面無表情的樣子,才想起這是郡王府。
還未當上皇帝,首先感到的卻不是皇帝的權力,而是處處掣肘。
鄭衍臉色一陣發白,又變得鐵青。
舒儀在園子里轉了一圈,回到亭子里,不過一會兒的時間,鄭衍竟是情緒大變。她心裡納悶,看看他又看看鄭穆,忽然覺得氣氛沉凝許多。
鄭衍沒有多坐,很快告辭離去。
回到馬車上,與來時正好相反,鄭衍閉目養神,不理外物。舒儀只當他與鄭穆討論國事遇到什麼難處。萬事開頭難,新君執政也不逃脫這個規律,何況他的兄弟,個個不簡單。
馬車停在舒府後巷,舒儀道了一聲別,跳下馬車。
「舒儀。」
舒儀轉過身。
鄭衍一手撩著帘子,凝視著她,眸光幽深,目不轉睛。
「你許過人家沒?」鄭衍問。
舒儀心下咯噔一聲,險些忘記說話。
鄭衍輕拍了一下腦袋說道:「我真是糊塗,去年你還被寧妃叫到宮中去。自然是沒有許過人家。」
聽他提起寧妃為明王選妃,舒儀借勢說道:「天家高貴,舒家子弟身為王佐,不敢高攀。」
鄭衍又聽到這句,擰起眉,「是不敢,還是不想?」
想到他的意圖,舒儀有些頭疼,臉上含笑,不卑不亢道:「在我看來都是一樣。」
「啪」的一聲,馬車帘子被放下。
鄭衍的聲音沉悶地從車裡傳出,「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