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宮變的消息傳到東宮,鄭信從睡夢中驚醒,他方才做的還是位居九五,群臣歸心的美夢。醒來卻發現早已變成一場噩夢。怒火與恐懼瞬間佔據了他的身體。
鄭信匆忙穿戴好,疾跑奔至宮門,耳邊已經聽到馬蹄與兵戈交擊的聲音,他冷汗涔涔,滿頭大汗,東宮的宮人們嚇得魂飛魄散,有的甚至就癱軟在地。
鄭信深呼吸幾口,來不及穿上大氅,他轉身回殿,抽出牆上的配劍。
寢殿內跑出一個僅著寢衣的女子,她跑的焦急,連鞋也未汲,想是已經知道外面的情況,滿臉淚痕,正是太子妃展氏。
「孤不管你用什麼辦法,馬上告知展家,孤已經是絕境了,能平安過了今夜,日後富貴共享。」
太子提劍奔出宮去,展氏嗚咽一聲,蹲在地上哭成了淚人。
羽林軍由永安門入宮,一路並無抵擋,行進沒多久,東宮左右衛率帥府兵前來伏擊,兩廂戰成一團。羽林以救駕為名,府兵以平亂為號,兩方兵馬皆知此時是你死我活的局面,絕無幸繞,短兵交接,戰況激烈。
兩衛率於府兵中脫穎而出,很快就找到領軍的將領,手持長戟沖了上來,分別和寇易和舒軒站成一團。
鄭衍遠遠看見兩方拼殺,血流成河,嘶吼聲,悲鳴聲不斷充斥在宮殿中,目光里不禁流露出幾分傷痛,前方已入如修羅戰場一般,他只能棄馬步行。
「可有人看見太子?」鄭衍高聲問。
身旁護衛的侍衛極目遠眺,紛紛回答沒有。
舒儀下馬站在他身後半步的地方,道:「太子已是末路,唯有拚死一搏。和我們一樣,他想去的地方只有一處。」
鄭衍朝太極殿的方向望去。
侍衛們圍成一圈,護送著鄭衍和舒儀朝太極殿的方向奔去。
越是靠近太極殿的方向,越是寸步難行。一行人並未找突圍的機會,反被困在了亂兵中。東宮兩衛率多年深受太子恩寵,也已參加到太子舉兵的行動中,無論太子是否大逆不道,是否謀逆篡位,他們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所謂盡忠,正是這一刻。
東宮府兵上下一心,殺氣騰騰,氣勢驚人,竟擋了下羽林軍的衝擊,場面膠著起來。
太極宮內侍衛本就是皇帝近衛,太子圍宮時並未屈服,現在眼看闔宮都亂了起來,廝殺處處,這些侍衛依然不為所動,盡忠職守,守在宮殿外如標槍一般。
宮監許谷到殿外觀察形勢,看了一會兒,喟嘆一聲。
旁邊忽然有聲音問:「公公嘆什麼?」
許谷回身,見安陽郡王在小太監的攙扶下站在太極殿的迴廊下。
「郡王怎麼這個時候來了?」許谷含笑道,彷彿不見宮內兵戈。
「現在還有哪裡比這裡更安全,我也是來躲一躲。」鄭穆道。
聽他說的如此直白,許谷笑起來,道:「郡王來的正好,陪陛下解個悶,外面的亂子持續不了多久。」
小太監退到一旁,許谷領著鄭穆往殿內走。
鄭穆又問:「方才公公嘆什麼?」
許谷眯了眯眼,靜了須臾,想起鄭穆終究是個眼盲的,這才道:「我嘆有些人,命數極貴,不爭不搶,只需要耐心等待,有些東西終究會是他的。何苦來哉。」
鄭穆沒有接話。
太極殿內通夜燭火未熄,內外敞亮。許谷在燈下看鄭穆,他面色平靜,充耳不聞外面戰事,眉眼俊朗如玉雕一般。
許谷想起,二十年前,鄭穆被接到宮中,御醫對他身上遺毒束手無策,以致醒來就已雙目皆盲,鄭穆脾氣極大,每日在宮中打打砸砸,對宮人非打即罵,誰聽到要去他宮裡伺候都覺得倒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位郡王收斂了脾氣,日漸沉靜,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竟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
世事變遷,真難預料,許谷心中感慨。
鄭穆卻在此時聲音低沉的說道:「這世上的事物可沒有命定的,不去爭不去搶,錯失了就是遺憾。」
許谷不妨他突然說出這話來,細品一下覺得大有深意,還想再說什麼。
鄭穆提醒道:「到了。」
兩人已來到皇帝寢宮門前,許谷心想,怎麼眼瞎的還能知道。他躬身對殿內稟,「陛下,安陽郡王覲見。」
蒼老暗啞的聲音從殿內傳來,「讓他進來。」
許谷推開門,提示有門檻,等扶著鄭穆進殿,他轉身出門,順手關上殿門。
皇帝寢宮當門這裡豎了一面寬大的屏風,上面綉著「松鶴延年」的圖樣,已放得有些陳舊了,邊角木頭已有磨損,綉圖色澤卻依然鮮麗,除了宮中老人,很少有人知道,這幅綉品出自先皇后展氏之手。
鄭穆繞過屏風,走入殿內。
皇帝坐在御案之後,桌上擺放著一副棋子,下到一半,卻無對弈之人,顯然全盤都是自己互搏。
「來的正好,來參詳一下這盤棋,朕有些糊塗了。」
鄭穆慢慢走至御案前,伸手摸了摸椅子,坐下后笑著說,「陛下忘了臣目不視物了。」
皇帝將手上黑棋放在棋盤天元位置,笑了一聲道:「朕一時忘了。」
不是忘了,而是心亂了。鄭穆心裡清楚,不置一詞。
「外面如何了?」皇帝問。
「戰況還未分明,東宮困守一隅,終將力竭。」鄭穆緩緩道,口氣平淡至極,比親眼所見之人對戰事分析地更為精準。
皇帝握緊了掌,神色變了又變,在無人可見的殿室內,面前坐著的人又看不見,這位帝王終於鬆懈了防備,露出真實的神態和目光,竟是有幾分哀傷與惋惜。
「太子……錯太多。」
天子,天子,上天之子,終究還是不免有人倫親情,在這個宮殿內,彷彿最不需要的東西,此刻卻出現在皇帝的身上。
鄭穆微抬眉,「太子,還未走到最後一步。」
聰明之人說話向來留有餘地,皇帝眯起眼,知道他的言外意。太子重兵將他困在太極殿中,卻並未作出下一步舉動,到底是因為忌憚,還是親情……身為父親,心底還有一絲希望,這是出於純孝。但作為帝王,盤算的卻是得失。
皇帝感慨來的快,去的更快,眨眼之間,那點微薄的感情彷彿就在他身上消失了。
「太子很快就會來到這裡。」皇帝道,「這個逆子,我也想知道,他會不會做絕了。」
鄭穆淡漠地笑笑。
殿外廝殺聲漸漸靠近,有侍衛跪在殿前報訊,說東宮府兵陣型潰散,支持不久。
正如鄭穆預測那般——皇帝閉了閉眼,他本是重病之人,這些時日被困在太極殿內,被太子激出一股氣,反而氣血通了許多,今日兵變之前他早有準備,精神大好,讓太監扶著坐到御案前。
撫摸著玉璽,皇帝臉上泛起紅潮,那是坐擁江山站人間之巔的豪氣。
太子的舉動他並非不理解,相反,這是生於皇家的父子,兄弟才能明白的感受。
錯就錯在,太子太急。
江山國祚,朕給,你可以拿。
朕沒給,你不可以搶。
這就是皇帝的底線。
僭越者,死。
皇帝靠在椅背上,長出一口氣,不知是不是為太子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