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鄭穆吃了一驚,沒想到說到這地步,她居然還是堅定選擇了舒家。
他雙目無神,此刻卻透出一絲厲色,「你該記得,你拜師的時候我說過什麼。」
舒儀當然記得,她當下一撩衣袍,原地跪倒,「任憑師父處置。」
鄭穆真氣鼓盪,衣角無風自動。
不可為舒家做任何事,如果讓我發現你為舒家效力,自當回來廢了你——兩人同時想到了當年這句誓言。
鄭穆於夜色中佇立半晌,神色凝重,卻始終沒有動手。
空氣似乎在這一刻凝滯不動。
舒儀頭抵在地上,鼻尖聞到泥腥土氣,身體動也不動,背上卻滲出一身冷汗。不知過了多久,想象中的重擊並未來到。耳邊只聽見鄭穆一聲長嘆,於夜色中似有若無。
舒儀倏然抬頭,只見鄭穆灰色衣袍一閃,整個人已經如流星般飛身離去。
「師父。」
舒儀脫口而出一聲驚呼。
鄭穆並不回頭,身影眨眼間就消失在暮色中。
舒儀起身,望向遠方林叢,樹影重重,景色幽深,不過片刻,涼風習習,染了她一身寒涼。卻比不上她心中的森寒:師徒緣分,終是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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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舒儀回到營帳,舒陵從睡夢中醒來,並未多問什麼,只是微微露出些許擔憂,親自打了水,給舒儀解了衣裳,絞了熱毛巾,擦洗一番才重新休息。
沒睡幾個時辰,清早天剛亮,就有御前宦官帶侍衛前來傳召。
四皇子鄭衍獵場遇襲,一晚上不知道多少人沒有睡好。舒儀精神也差,但是看在宦官和侍衛眼裡,倒不算稀奇。
舒儀換了衣裳,和舒陵說了兩句,不用宦官和侍衛多等,就出了營帳。
一行人默默在眾多營帳中穿梭,很快來到御帳附近,舒儀見了眼皮一跳,原以為只是周公公或者典正尋她核實昨天的情況,現在看來卻不同一般。
宦官與侍衛來到緊連御帳旁邊的一座營帳復命,口中稱呼娘娘。舒儀立刻明白這是后帳。當今皇后與前皇后展氏截然不同,出於清流之家,據傳在宮中,前有寵妃劉氏,後有大量出自門閥世家的宮妃,她性格謹慎,瞻前顧後,中宮大權旁落,民間也只聞劉妃,不聞皇后。只有重大慶典帝后出席,眾人才能想起這位皇后。
舒儀在帳前跪拜。有宮女前來引路,將她領進營帳內。
皇后營帳寬敞,四角有雕花鏤空木柱連接屋頂,帷帳垂地,床榻隱在八扇屏風之後,另還有鏡台,箱櫃,香爐等物,華麗綺麗仍如在宮中,眾多宮女來去,隱隱綽綽都在屏風后。
舒儀不敢多看,熏香飄飄,從屏幕後依次走出三個盛裝女子,隔著一張方几,三人坐在椅上,左右居中各一席,宮女環繞在側,佔了大半個營帳的空間。有司儀唱和,居中是皇后,左側是劉妃,右側是寧妃,舒儀再次拜倒在地。
皇后招呼一聲,舒儀起身,低垂著眼,不在帳內張望,只作老實乖巧的模樣。
皇后與兩妃,只有寧妃事先見過舒儀,端坐著不動聲色。皇后與劉妃都是上下將她打量了一番。才由皇后先開口,詢問昨天獵場發生的事。
舒儀沒有什麼可隱瞞的,照實直說。說到與四皇子鄭衍相遇的經過,更是細節也沒有放過。皇后沒有什麼疑問。倒是劉妃開口:「你是舒閥之後,怎麼不帶侍從,孤身一人在獵場行走?」
舒儀道:「我不精騎術,不擅射術,只是圖個熱鬧,打算在獵場周圍走走。何況此次家中只有五姐和我兩人隨駕,所帶侍從不過六人。」
皇后和寧妃相視一眼,心想,都說舒老死後,家中凋敝不成樣子,看看,舒閥千金出行,身邊居然才帶了六人。兩人如是想,只端茶品茗,做壁上觀。
若非傷的是自己的兒子,劉妃聽到這話簡直要露出快意了。想舒老活著的時候,就像一座巨大的大山,劉氏後宮再得寵,也不敢在舒老面前放肆。沒想到如今舒家後人卻夾起尾巴,活的戰戰兢兢。
劉妃道:「四皇子被暗箭所傷,你就在林外,可看到什麼可疑的人?」
舒儀立刻答:「一個人都未曾見到。」
劉妃追問,「既然是孤身一人,為何在聽到聲響后,你敢重返林中?」
舒儀道:「舒家子弟,自幼學習忠義之道,殿下既然有難,我豈能拋下不管,自然要進去查看情況。」
一番話說得大義凜然,劉妃一時也無話可對,只冷笑了一聲,分明不怎麼相信。她招手讓宮女上前,低聲吩咐了兩句后又說道:「舒家人慣會能言善辯,幸好昨日有人在獵場看見你,等他來了再說。」
舒儀不語,這分明是要對質。她清楚記得,當時林中除了鄭衍一行和她,再無他人。哪來什麼目擊者。
不多時,一名身著藍衣的年輕宦官隨宮女走進營帳,頭垂地死死的,伏倒在地一動不動。
劉妃令他起身,把昨日親眼所見之事說一遍。
宦官抬頭,口齒清楚地說道:「小人昨天在林外先見到一個姑娘徘徊,沒多久四殿下帶人追著獵物入林,隨後那個姑娘舉起箭朝四殿下去的方向射了一箭。」
劉妃問:「你見到的姑娘是誰?」
宦官視線在營帳中轉了一圈,很謹慎,沒朝席上看,看到舒儀后馬上瞪大了眼,「是……是她。」
皇後放下茶碗,聲音有些拔高,「大膽,你可瞧仔細了。」
宦官馬上低下頭,狠狠往地上扣了兩下,碰碰有聲,「就是她,絕沒有錯的。」
皇后聞言不做聲,寧妃掀了掀眼皮。
劉妃眉毛一揚,說道:「舒儀,你可聽見了?」
舒儀心中嘆息,真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襲擊四皇子對現在的舒家有什麼好處,這些人心裡都跟明鏡似的,偏偏還要鄭重其事來審一遭,也不知道各自抱著什麼目的,還是只是單純的落井下石。
她斂衽,不卑不亢地開口:「娘娘,有幾個問題我有些不解。」
劉妃擺手,以示公正,「有什麼你問。」
舒儀語氣冷靜地轉頭問:「昨日我穿了什麼?」
宦官立刻答:「二色海棠刺繡的騎服,頭上戴著瑞珠的簪子。」
舒儀微笑,「獵場里樹木眾多,你隔著多遠,看的那麼清楚。」
一后兩妃都朝宦官看去,他不見慌亂,有條理地說道:「小人見姑娘在林里徘徊不去,行動古怪,所以才仔細看了一會兒。」
舒儀心道一聲好厲害。這人言辭嚴密合縫,滴水不漏,最後那句不但摘清自己,還暗示她是早有預謀的。果然,劉妃一聽,臉色不善朝她看來。
舒儀把先前輕視的心情收起,繼續問道:「你為何會一人獨行在獵場?」
「小人是御馬監的,奉命去林子南邊查看一匹傷馬,因其他人都有差事了,所以只能獨自一人前往。」
「傷馬找到了嗎?」
「找著了。」
營帳中人聽她這樣問話,不明所以。
皇后大概頭一回見這場景,只看著不說話。寧妃半闔眼,做出世狀。劉妃聽得皺眉,出言打斷:「問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他差事如何,還輪不到你置喙。」
舒儀不緊不慢聽到這裡,已放心不少,轉過身,對著席上道:「娘娘別急。我只是覺得奇怪,這位公公在林中見到我箭射皇子,居然還能施施然去找傷馬,不驚慌,不通報,這份氣度真是驚人。」
寧妃驀然睜開眼,劉妃面現驚疑。
宦官身體微微一震,趕緊搶話道:「當時我並不知你箭指四殿下,還以為是尋常射獵,後來回營聽說殿下遇襲,才想起這件事,小人馬上就稟報了典正大人。」
舒儀嗤笑一聲,「真是有趣,殿下騎在馬上,箭頭必定是指上,獵物逃遁,箭必定是指下,這還能看不清。」
宦官辯解道:「隔著幾十步的距離,看的有些模糊。」
舒儀突然喝道:「可你剛才還說,連我衣上刺繡都看得仔細清楚。」
宦官啞然,臉上閃過驚色,雖只有短短一瞬,卻瞞不過營帳中眾人的目光。他慌亂之後勉強冷靜下來,卻早已沒了剛才進帳之後的鎮定。
「獵場內樹多草亂,時間又短,小人一雙眼看漏了也未可知。」
舒儀對著皇后和兩妃拜了一禮,說道:「娘娘明鑒。這位公公先前將我衣飾記得一清二楚,如果真的親眼見我箭射殿下,卻毫無反應,先去完成自己的差事,事後再報典正,言行相悖,這是疑點其一。」
宦官剛要張口,舒儀卻不給他繼續,加快語速道,「其二,剛才這位公公說我在林中徘徊,暗示我形跡可疑,有預謀之嫌。但據我所知,四殿下是追尋一隻獵物而來,並非事先定好線路。既然並非前定,我又如何事先謀划?」
跪在地上的宦官面色發白,額上隱隱滲汗。
舒儀道:「還有其三,我早已說過不擅射術,因此用的是不足七斗的輕弓,射程不足三十步,以當時距離,根本不能傷到殿下。昨日在獵場,周公公已經命侍衛將弓箭帶走。娘娘盡可以查證。」
不說皇后和寧妃,就連劉妃,都明白今日肯定是找錯了人。
舒儀心中冷笑,這一刻卻擺足了弱者姿態,斂衽跪倒在地,雙肩輕輕聳動,臉深深垂下,聲音有些委屈又有些顫抖,「娘娘,我家太公身前常常叮囑我們幾個小輩,忠心護主,恪盡職守。太公過世,我等小輩無能,不堪大任,只能固守家業,也許是有人看不過眼……」
寧妃咳嗽了一聲,打斷她的哭訴。
皇后馬上安撫道:「別哭別哭,昨日發生了那麼件大事,找你問話這也是常例,你別覺得委屈。」她朝劉妃看。
劉妃也跟著表態,口氣卻不及皇后溫柔,「行了,別哭了,門閥子弟,也擺這樣的姿態,讓人瞧見笑掉大牙。」說完,她怒目掃向地上宦官,「好一個親眼所見。」
女官一聲令下,侍衛立刻進帳,將癱軟在地的宦官拖行出去。他仍垂死掙扎,一路喊著「冤枉」「看錯」等言語,卻不再有人理會。
為了證實舒儀說的話,皇后令宮女去核實弓箭之事,回稟正如舒儀所說,是不足七斗的輕弓。
皇后做著和事老,溫言細語地和舒儀說話。
寧妃不表態。
劉妃心裡卻膩歪的很,她本就對舒閥成見極深,今天也不是真相信舒儀是兇手,不過借著事件發作,殺雞儆猴,長沈閥威風,給展閥,沈閥看看樣子。念著舒儀年幼,就算受了委屈又能如何。誰知這位身上全無大家風範風骨,別人碰上家族困境還要遮掩幾分,她倒好,自己先揭露,然後大訴委屈,一副你們大家冤屈我的樣子。
皇帝對舒家是不滿意,但是舒老死後,態度卻鬆了許多,並無趕盡殺絕的意圖。
舒閥真的成了落水狗,也不能打得如此顯眼。
後宮中人顯然明白這個道理,眼下見舒儀抽抽搭搭,全部耐著性子安撫幾句。又賞賜了些布匹綢緞,美酒瓜果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