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回到行帳時,舒陵正整理獵具,見她回來,說道:「再過一會就要出獵了,快準備一下,這裡人多眼雜,不要讓別人以為我們對皇家心存芥蒂。」
舒儀的眼眶猶帶微紅,心靜下來后對剛才的莽撞感到一陣心虛,低聲道:「姐姐不怪我嗎?」
舒陵明白她的心思,淡淡說道:「做都已經做了,怪有什麼用?」
舒儀更加愧疚:「比起姐姐的周全,我真是差遠了。」
「我像你一樣大的時候也曾魯莽過,」舒陵放下獵弓,口氣有些飄忽,「小七,你要記住,不要做一些讓人誤會的事,如果不是誤會,就更加不能讓人發現……你還沒有相應的權力和手段去付出魯莽的代價。」
舒儀苦笑著點頭,垂手去撥了一下弓弦,傷感道:「這個代價,我想我永遠也付不了。」
話音未落,號角聲已經響起,兩人帶著獵具走出帳外,山林外已站了許多人,啟陵的年輕貴族子弟幾乎全部在場,大多衣飾華麗,談吐不凡,手持弓箭,等待之後在狩獵中一展身手。
第二聲號角沉沉地響起,太子和四皇子各帶一隊侍從出發,橐橐的馬蹄讓大地也為之輕顫,兩列隊伍從眾人面前馳過,分別從東西兩面進入山林。
舒陵凝神看著,忽然輕輕「咦」了一聲:「那人倒是不凡,與八弟不相上下。」
舒儀順著她所指看去,在太子身邊跟著一位年輕公子,相貌確實出眾——是曾見過一面的沈璧。她告訴舒陵后,舒陵冷聲一哼:「妹妹嫁給三皇子,哥哥又依附太子,沈家其志不小!」
舒儀笑了笑。
待到第三聲號角響起,各家的兒郎都動了起來,士氣高昂地帶著隨從入林出獵,林外只留了些不擅騎射的和女眷。
皇帝年輕時好武,貴族子弟大半精於騎射,連女子也不例外。這時身著獵裝的少女們聚在一起,有的圍著年幼的長華公主,有的則三兩成群。
舒儀先前與長華公主的相遇並不愉快,有意避開,便牽著馬在林外遊盪。舒陵與她不同,在京城所住的時間較長,騎射的功夫不弱於人,對舒儀交代了幾句要小心,和幾個年輕的女子一起馳入草原,很快就被密實的長草掩去身影。
舒儀選的是一匹棕色母馬,性格溫馴,速度不快卻很穩實。她騎在馬上左右四顧,避開成群的狩獵者,漸漸深入山林。
這時日光才照入林中不久,幽淡如蝶翼般纏繞在樹梢枝椏,樹影錯落有致地投在地上,四下里有蟲鳥低鳴,聲音唧唧,一股清風暫至,攜著新葉厚土的清香,悠悠淡淡。舒儀頓覺清氣舒爽,心中繁雜的念頭暫壓一旁,任由馬兒駝著她在林中遊盪。
這樣閑轉了一會兒,她既沒有打到獵物,也並不感到無聊。日光漸盛,她拉轉轡頭打算回去,身後的草叢中忽然發出娑娑的聲響——似乎有一頭獵物正往她跑來。
舒儀轉過身,搭上弓箭,對準了草叢深處。
靜了片刻,驟聽急風穿林,一隻獐子倏然竄出長草。舒儀眼睛也不眨地盯著,此刻卻愣了一下:那獐子的腿受了傷,跑地不快,眼看前方有人擋道,獐子驚慌地停了下來。
她心中猶豫不定,風中傳來急馳的馬蹄聲,獐子急忙逃入林子深處。舒儀放下弓箭,幾匹快馬已到了她面前,當前兩名侍從掃了她一眼,又低頭去看地上的血跡。
「殿下,是這邊!」侍從對著身後喊了一聲。
舒儀這才看到遠處還有幾個人,當中簇擁著的是四皇子鄭衍。她下了馬,對著鄭衍斂衽行禮。
「舒儀,」鄭衍瞧見她,笑逐顏開,「你怎麼一個人到了這裡,是來尋找獵物嗎?」
舒儀從容笑道:「無意間到了這裡,只看到一隻不屬於我的獵物。」
鄭衍騎馬來到她身前,一身銀甲映著日光,光彩流離。他低頭看著舒儀,笑容中帶著一股親近勁:「是那頭獐子……你怎麼放過了它,等會我打來送你。」
舒儀剛才已看到他身後的幾個侍從提著滿滿的獵物,野兔,獐子,還有幾隻皮色極好的狐狸,看起來收穫豐盛,難怪他心情如此之好。她隨他淺淺一笑,以示感謝。
旁邊的侍從聽到他倆的對話,心中早已詫異地無以復加。其中一人對鄭衍連連比手勢:獵物快要逃跑了。鄭衍握緊弓,回頭對舒儀一揚手,帶著侍從追了上去。
舒儀重新上馬,正欲提韁,林中發出驟然一聲驚叫,她一怔,動作緩了下來——聽那聲音,似乎是剛才的侍衛。
難道是獐子臨死一搏?舒儀飛快地否定這個猜測,皇子身邊所帶的侍衛皆是羽林郎,豈會連狩一隻獵物都失手……
她等了片刻,並沒有聽到任何野獸的聲音,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打馬趕了上去。
侍衛們圍在一棵樹旁,面容嚴肅,刀劍出鞘,嚴陣以待。舒儀上前時,他們紛紛轉頭,簇簇刀光刺進她的眼中,她深吸一口氣,按住韁繩不動。
領頭的侍衛臉色鐵青,問舒儀道:「小姐方才在林外為何不離去,反而進來了?」
他口氣不善猶如質問,舒儀沒有動氣,她見侍衛們圍成一圈,似乎把鄭衍護在其中,心裡不禁一綳,疑竇重重。
「不是她。」不等她回答,鄭衍開口道,聲音低沉暗啞,與剛才的精神截然不同。
侍衛們緊盯舒儀的視線稍稍放鬆。舒儀從他們的空隙中終於看清了鄭衍,他躺在樹旁,臉色灰敗,一支箭插在肩頭,殷紅的血沁出衣甲,顯然受傷不輕。
舒儀驚地張大眼,她萬萬沒有想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竟有人用箭襲擊了四皇子。
領頭侍衛依然戒備地看著舒儀,回頭喚道:「殿下。」
鄭衍一隻手撐起半個身體,抬起頭端詳舒儀,眉峰緊鎖,眼裡閃過一絲寒芒,過了半晌才露出笑:「你是聽到聲音才進來的吧。」
舒儀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我以為是剛才的獵物突然傷人。」
鄭衍點點頭,列陣的侍衛也只好相信她的解釋。舒儀把箭囊扔到一邊,跳下馬,從容地捋著袖子,讓侍衛看清她身上並沒有帶著武器。
在林中搜索的兩位侍衛很快回到原處,面帶戚容地稟告:「殿下,沒有可疑之人。」
鄭衍面無表情,似乎正在意料之中,他往侍衛們的臉上一一望去,眾人都低下頭去,只有領頭侍衛勸道:「殿下不宜拖延傷勢。」
「你過來,」鄭衍漠然對他道,轉過頭看向舒儀,「你來扶住我。」
舒儀走到樹旁,這才看清他左肩上的傷,箭鏃整個扎進肉中,幸而位置偏了不少,只觸到皮肉,並沒有傷及筋骨。
領頭侍衛顯然也發現了這點,暗中鬆了口氣,他利落地取出小刀將箭頭挑出,鄭衍疼地直抽冷氣,胳膊不自覺地一沉。
殷紅的血滴落到舒儀的衣擺上,薀染成一團。
鄭衍仰起臉,略帶歉意地朝舒儀勾了勾唇角,卻因為傷口一陣刺痛而作罷。
舒儀看地膽戰心驚,盯著他額上冷汗涔涔,心中不忍,用袖子為他擦拭:「殿下,要是疼就喊出來。」
他悶悶地笑了一聲,輕聲道:「你低頭。」
舒儀不明所以地低下頭,鄭衍湊在她耳邊道:「對這些人我不能全放心,喊疼只會讓他們輕視,今日我已落了下風,絕不能再叫人背後笑我。」
舒儀輕輕一嘆。
侍衛並沒有聽到他倆的說話,把箭拔出后,他用乾淨的棉帕吸走血水,然後在傷口上撒上藥粉,可先後數次都被不停流出的血給衝散。侍衛心中大急,汗水濕透戎衣,包紮了好幾回,終於將傷口處理完。
鄭衍紋絲不動地看著,待傷口包紮完,他才沉沉地吁了口氣,放鬆地朝後一靠,這一靠竟不是粗礪的樹榦,而是柔膩馨香的緞子,他霎時僵直了身體,偏頭去看,舒儀剛才為了扶住他,正好半蹲在他身後。
舒儀也察覺到,把眼光移向別處。
鄭衍轉頭,只瞧見初春明亮的日影勾勒出她秀麗身姿,彷彿是依樹而生的妙曼絲藤。而她的臉龐映在春光中,讓他想起了宮中那尊和闐白玉觀音像。
他出神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只覺得傷口那處火燒的感覺竄進了胸口,那一霎把他的心都灼燙了。
「舒儀,」他對她微微一笑,「剛才我答應把獐子送你,可讓它跑了,你可以在我的獵物中隨意挑。」
舒儀避開他灼灼的視線,點了幾隻野兔和鹿,鄭衍又給她添上兩隻紅狐狸。侍衛將獵物拿上前,她驚奇地發現他箭術極佳,每隻獵物都是一箭斃命,皮毛完整。
「殿下的箭術非凡。」她笑著贊道。
「是這些獵物平常,」鄭衍神色沉穩地說道,「我大哥十二歲時就獨自射殺了黑熊。他將熊皮獻給父皇,就放在臨華殿的睡榻上,我小時候每次看到那張熊皮就很羨慕,所以學習箭術格外用心。可惜……」
舒儀挑起眉:「可惜什麼?」
「可惜至今沒遇到過黑熊,」鄭衍笑了笑,「更可惜我用心苦練,仍遠不及大哥。」
舒儀聽他稱大皇子為大哥,口氣頗為親昵,心忖難怪皇帝對易儲的信心十足,與太子交厚的大皇子如果兩不相幫,太子豈不是孤木難支?心裡這樣想,臉上卻不敢露出分毫,她笑道:「我早聞大殿下英明神武,是我朝少見的虎將,殿下你的箭術上佳,在京城中已少逢敵手,日後前景必不輸大殿下。」
鄭衍呵呵一聲笑,漆黑的眸子望著樹林的深處,接著又說道:「少逢敵手,舒儀,你太小看京中的官宦子弟了,就以箭術論,勝過我的大有人在。只說你們門閥世家之中,三哥身邊的楊臣,少年時就已有神射手之稱,還有沈家的沈璧,剛才我看見他在林中隨手射殺一隻雲雀,箭術也是出眾。」
舒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問道:「剛才殿下碰見太子殿下了?」
「沒有。」鄭衍眼中露出疑惑,「他與我入林時選的方向不同,怎會遇上。」
舒儀笑著岔開話題,又問了些關於狩獵的事,鄭衍只挑有趣的說給她聽。過不多久,林中已有馬蹄聲徐徐靠近,聽數量足有近百人。
周公公帶了太醫和御前侍衛急匆匆趕來,一見到鄭衍的模樣,臉色霎時變地極為難看。
太醫細細為鄭衍驗傷,臉色肅然,幸而那侍衛處理得當,傷口不深,沒有大危險,他見鄭衍神情疏朗,心裡也安定不少。把情況對周公公一說,便招呼隨行的侍衛將四皇子平穩的抬起。
周公公神色見緩,淡漠的眼光掃過那幾個護衛鄭衍的侍衛,又轉頭來看舒儀,問道:「不知小姐是哪位大人家的?」
舒儀知道他皇帝身邊的親隨,不敢怠慢,站起身道:「我姓舒……」
周公公灰暗的眸頓閃過一絲微光——朝中姓舒的人並不多。
鄭衍並未走遠,回過頭說道:「不關舒儀的事。」
「殿下請安心養傷,」周公公賠笑道,「出了這樣的事總要問個清楚,這是規矩。」
好說歹說把鄭衍勸走後,周公公並不急著走。舒儀敏銳地感覺到他正觀察著自己,似乎想要一眼將她看個透徹。
「小姐該是聰明人,」他表情木然地看著她道,「僅憑四殿下幾句話還不能就讓小姐置身事外。」
舒儀剛才見到鄭衍的隨從全被御前侍衛帶走,心中已知此事才剛剛開了個頭,周公公的話也算不上是威脅,僅僅是實話實說。
她神色平靜,坦然一笑道:「謝公公指點,我定會謹言慎行的。」轉過身,牽著馬離開。她的身份和那些隨從侍衛不同,自然沒有人敢魯莽地攔她。
周公公靜靜地看著舒儀從容離開,皺起眉輕喃:「和忠敏公……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