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在淮帝統治的二十餘年中,景治二年是個極特殊的年份。
新春還未來臨時,南方四洲,其中還包括三皇子治內的矩州都遭逢了連日大雪,牲畜凍死無數,大雪封路,導致三皇子奉了上諭卻無法回京。矩南一道的百姓受大雪所苦,將這一年稱之為「災年」。
天下人口口相傳,謠言說地多了,竟也有了幾分事實的味道。在正月初一的清晨,舒老突然駕鶴西去,又為這個多災的年份添上慘淡的一筆。京中官員對他的死似乎並不意外,背後偷偷猜測他的死因,關於舒老死於積毒的說法就這樣漸漸傳開了,但凡聰明點的人都能看出其中必有玄機,把警惕的目光移向了宮中。
朝臣們一致諫言為舒老追封謚號,皇帝尚在猶豫不決,偏此時又出了意外——正月里,幾個宗室子弟聚在京郊玩樂,碰上了劉閥的幾位公子,他們相遇時為了些許小事感到不快,隨之發生了口角之爭。劉閥這幾年正是春風得意,門下年輕子弟行事素來張揚,碰到宗室也不多讓。在過去幾年中,這樣的碰撞沒有十件也有八件,宮中上下並未在意。誰知幾日後竟惹來了軒然大(da)波,幾位老臣以此事為由,提出四皇子應該前赴藩地。
大臣們連理由都準備地非常充分,大皇子和三皇子都是在這個年紀搬離皇宮前往藩地的,四皇子自然不能例外。這樣的表態已經將擁護太子的意圖表現地極為明顯。皇帝又氣又惱,對這樣的諫言一概不理。幾位大臣也異常堅定:直諫,勸諫,引經論典,用盡一切辦法想讓宮中屈服。
君與臣,便這樣開始了僵持。
舒儀敏感地察覺到這件事不像是一件突發事件,倒像是早有預謀的。她將最先上書的幾位大臣的名字打聽來,和舒老留給她的名冊一對照,心裡就有了底——這是舒老臨死前的安排。
想到朝廷這幾日的緊張,舒儀不禁感慨:舒老一經出手,就直接打亂了皇帝的部署。就以這份老辣來說,難怪皇帝再也不能容他。
元宵這日,皇帝下了追封舒老的詔書,舒老謚號忠敏公,用字規規矩矩,可以看出皇帝安撫人心的用意,與其說是賜給舒老,還不如說是賜給門閥貴胄看的。宮中為示恩寵,由皇四子鄭衍為使臣,親自送至舒府。
皇子的儀仗從正門迎入,日光映照在鄭衍身上,舒儀遠遠望了一眼,只見他一身幡龍石青錦袍,彷彿霞光籠罩下的一株玉樹——而他的眉宇間添上幾分成熟,衣飾一換,竟然與舒儀記憶中的俊朗少年大不相同了。
接迎詔書自有五姐舒陵,舒儀趁空閑時退回內院。
舒府的梅花開了一整個冬天,此時已經謝了大半,三兩朵幼小的梅花綴在枝頭,也顯得零星而寂寞。舒儀抬頭看了一會兒,心想這幾朵花真是可惜,來不及盛放就要凋謝了。她伸手摺了一枝下來,放到鼻下一聞,依舊寒香入骨。轉身正要離開,月牙門那頭有人走了進來。
舒儀掃了一眼,不由停下腳步,等來人走到面前,她欠身道:「殿下怎麼進內宅了?」
「聽說舒府梅花開得好,」鄭衍對她一笑,「路過院子的時候就聞到香味了,忍不住進來看看。」
舒儀看看枝頭,將手上的梅枝遞了過去:「時節已經快過了,剩下的也等不到開全了。」
鄭衍接過手,仔細地看著她問道:「這些日子,你還好吧?」
他的烏瞳像是片雲不著的朗夜,看著讓人安心,舒儀微微一笑道:「家中早已安排妥當,謝殿下關懷。」
鄭衍輕聲一嘆,沉默半晌,忽然道:「你不問問我這段時日可好?」
舒儀微怔,即使不用想也知道他的日子並不好過,朝堂上那些耿直的,或者別有用心的大臣們正把矛頭對準他——而這些還只是明的,在暗處,還有多疑的太子,推波助瀾的三皇子,甚至還有舒老臨終前的安排,有意無意地都把他推到風口浪尖。
這一瞬間,舒儀不禁同情起他來。
鄭衍擰緊的眉心稍稍舒展,溫柔笑道:「你的樣子,倒比我還要為難。」
兩人走到亭下休息,石凳上躺著幾片飄零的花瓣,鄭衍隨意一掃就坐了下來,見舒儀站著,一把拉住她的手:「你也坐,這裡又不是宮裡,沒那麼多規矩。」
舒儀一驚,略略臉紅,抽回手,大方地在他身邊落坐。
鄭衍低頭撫弄那枝梅,目光低垂,出神地想著什麼,片刻之後他抬起頭說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看到你從牆上躍下來,我覺得你是不同的。當時也曾猜過你有可能姓舒,可你又和我所見過的舒家人都不一樣,和你說話沒有那麼多忌諱。原本想這樣的事只有一次,誰知後來又在宮中看到你——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驚訝:這樣一個意氣飛揚的女孩居然要嫁入宮廷,我忍不住想,三皇兄真是好福氣。」
他頓了頓,轉頭靜靜地看著舒儀:「可是你沒有被寧妃娘娘選上,這還真叫我意外,像你這樣女孩,娘娘居然會不喜歡……」
舒儀忍不住打斷他:「殿下,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
鄭衍笑了笑,聲音清朗:「好不好,見仁見智。我在宮裡連個能說幾分知心話的人都沒有,有位長輩曾教我,想要獲得一個人的真誠,就必須先真誠對他——舒儀,我可以信任你嗎?」
舒儀別開臉不敢看他的眼神,可光聽他的聲音就有一種低沉而無奈的味道,心裡不忍,暗自嘆了口氣道:「殿下,如果你真有心事,不妨說出來,我不是個嚼舌根的人,你盡可放心。」
「我就知道你和宮裡的人是不同的。」鄭衍唇角勾起笑。
舒儀垂下頭,心想剛才的一時心軟不是魯莽才好。
鄭衍望著遠處,緩緩開口道:「你家院子真是香,讓我覺得精神爽利不少……你不知道這幾日我有多不暢快。年前倒還好好的,年後全變了,那些大臣只勸我快去藩地,父皇那裡沒有旨意,我怎麼敢亂動,大臣們倒還好說,他們勸不動父皇,只有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可我身邊那些人,怎麼驟然都換了態度,不是刻意疏遠我,就是極力討好我。」
舒儀幾乎能想象出宮中的景況,說道:「自古皆如此,殿下如果為此傷懷就太不值得了。」
鄭衍詫異於她的輕描淡寫,突然問:「舒儀,如果你是家中庶出的兒子,有機會得到家產,你會同你的兄長們爭奪嗎?」
舒儀一想,認真答道:「也許會吧。「
鄭衍大為驚奇,他定定看著舒儀:「你……你,真的會去爭?」
「我又不是聖人,為什麼不會,」舒儀露出一絲悠閑的笑容,「如果兄長胸襟博大,即使我輸了也不會有什麼大危害,如果兄長多疑狠辣,難道我不爭,他就會放過我嗎,既然已到了這種地步,爭不爭都沒有退路,我也只好順勢而上了。」
鄭衍神色變了變:「此刻退一步豈不是兩全其美,少了許多事端。」
「如果所有人都和殿下一樣想就好了,」舒儀道,「尋常百姓家,老父留下一畝地,兄弟間爭奪都會鬧上衙門——殿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同你一樣。」
「我知道。」鄭衍低沉地應了一聲,手卻攥地緊緊的,那枝梅花本就稚嫩,此刻一折就斷了,零落的花瓣輕輕落到地上。
幾名侍從正尋著鄭衍,一路找到小亭,見舒儀和四皇子坐著說話,神色都有些不自然,其中一人道:「殿下,在忠敏公府中已耽擱太久,該回宮了。」
鄭衍淡淡點頭,起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事,揮手讓侍從離遠些,他走到舒儀面前輕聲說:「聽說父皇對忠敏公的後人極為關切……你要小心。」
舒儀心怦地一跳,鄭衍已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