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殿中又攀談了一會兒,有尚膳的宦官前來提醒時辰。太子另置了筵席,又自覺得今日戲看夠了,帶著一眾貴胄子弟告辭。寧妃也不挽留,只剩下舒儀四人陪她用膳。
宮中菜肴自是精美,寧妃待客也是親切,可惜舒儀感到氣氛拘謹,美味佳肴入嘴無味,寥寥幾口就飽了,再看其他三人也是差不多情況。
撤宴之後寧妃拉著四人說了幾句家常,同時吩咐女官去宜壽宮取來五色彩絲緞和煙羅絹紗。分別賜給張屏屏,陳巧葵和舒儀。只有沈玉一人沒得。
舒儀心知寧妃已決定了人選,心裡暗暗鬆了口氣。
果然,寧妃召沈玉到跟前,牽著她的手說道:「你長得像我娘家的一個侄女,叫人歡喜,我這裡有一支金簪,年輕時也不過戴了幾次,樣式倒還別緻,送給你做見面禮吧。」
沈玉受寵若驚,忙跪地行禮。
寧妃示意宮女將她扶起,露出一個長輩的笑容:「以後別多這份虛禮了。」
女官將一個紫檀木盒子打開放在沈玉面前,裡面有一支飛鳳啄珠的金簪,精緻璀璨,栩栩如生物,一見就知不是凡品——簪子自然是珍貴的,更珍貴的是寧妃送簪的含義。
張屏屏和陳巧葵感到不是滋味,尋了借口就告辭了,舒儀跟著她們一起離開。走出殿外,天地間已是飛雪瀰漫,風聲倒小了許多,只留下雪花又緊又密,彷彿是天空篩著鹽粉,絮絮地撲到臉上,卻是冰冷如針。
宮中的主要宮殿都需要保持整潔,好些宦官和侍衛都去忙了,沒有幾人能顧上舒儀三人。三個宦官上前,為張屏屏和陳巧葵拿起賞賜的錦緞,剩下的兩個要打傘,便沒有人服侍舒儀。
張屏屏朝舒儀歉然一笑:「舒小姐,這可怎麼辦?」
舒儀隨意地擺擺手:「你們先去吧,我也不急這一時。」
兩女道謝之後很快就走了。舒儀在廊下等了片刻,有好幾個閑散的宦官路過,卻沒人理她。她也不惱——在這裡,沒有人會同情失勢者,如果有人能從她臉上看出姓「舒」的話,只怕那些人會繞著她走。她臉帶微笑地看著雪景,才一會兒,有個宦官慢慢跑到她身邊,撈起一旁綢緞,舒儀一看他的臉,笑地頗歡,原來是領她進宮的那個宦官。
「小姐快走吧,等會雪更大了。」他一手抱著緞匹,一手打起傘。
舒儀看他兩手都不落空,不由道:「勞煩公公了,可你這樣能行嗎?」
宦官含蓄地笑笑:「小姐不用擔心,等會且顧好自己就行了。」
兩人支著傘慢慢走,方才還掃過的甬道又鋪上了雪,遮住了青磚原有的顏色,靴子踩上去一淺一深地留著印,綿延在長道上。路過楊子宮時,宦官突然停下腳步。舒儀遠遠地一望,原來有四個紫衣宦官開道,正護送著什麼人走來。
舒儀看對方的儀仗,與寒磣的自己真是天壤地別。
那一行人走到舒儀面前時卻突然停了下來。舒儀抬起頭——眾宦官擁簇中的人是身長玉立,穿著鴉青大氅的四皇子。
舒儀行了個禮。四皇子臉帶微笑,掃了她身邊的宦官一眼,那宦官很機靈,立刻將傘交到舒儀的手中,輕聲說:「我突然想起有些事,小姐等等我。」立刻抱著緞匹跑到聽不到說話的地方。
舒儀暗笑這裡的人都成了人精了,明明是避開,還要說成是自己有事。
鄭衍剛才瞧她身邊只有一個人送,就知道她沒被選中,可她現在眉眼舒展,分明沒有一絲失意。
「你……真姓舒,」鄭衍說道,「剛才我讓你跳劍舞可不是為難你,我想你有些功夫,劍總難不倒你。」
舒儀款款笑道:「我知道,謝謝殿下為我解圍。」
鄭衍也笑起來,俊秀的五官在雪光下瀲灧增色:「進了這裡未必是福。你在外面自由自在才真叫人羨慕,我記得,你連出家門都是用飛跳的,要真進了宮可怎麼辦,這裡的條條規規要壓死你的。」
舒儀笑容一窒,心想,我不是每次出家門都用跳的,聽了他這一番話,心中到底有些暖意,柔聲道:「殿下見解確是與眾不同,剛才我已受了不少白眼,只有殿下以平常心待之,」驀地她一停,作嘆息狀,「可惜了……」
鄭衍不解:「可惜什麼?」
舒儀眨眨眼道:「可惜我們本有機會做親戚的。」
鄭衍知她說笑,朗朗道:「要是以你剛才那劍舞也能選上,那叫可怕。」語罷,兩人相視一笑。
忽而一陣風來,雪花鑽到傘下,撲了兩人一身雪白,舒儀卷卷的睫毛上點點晶瑩,眸光清亮如星。
鄭衍悠悠輕嘆,揮手道:「快出宮去吧。」
舒儀點點頭,轉身走了,那個年輕的宦官正等著她。出宮門時,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回頭眺望了一眼氣勢不凡的殿宇,心裡頗有些惋惜,她惋惜的不是沒被選上,而是惋惜這地方沒有給她留下好印象。
儘管這個地方與她此後的一生有著續續斷斷牽扯不清的關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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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儀回到家中後來到舒老的院子,把事情的經過原由全部說給他聽。
舒老今天精神還算好,坐在床(chuang)上不需要人攙扶,他聽完,神情平靜如水,問舒儀道:「你知道今日為何在宮中受此冷遇嗎?」
舒儀笑了一下:「當然是因為我們家的緣故了。」
「我要是寧妃,也會選沈家的小姐,」舒老突然好心情地露出笑容,「沈家雖然是門閥之一,卻是商賈出身,在朝中並無牢固的基業,倘若他日三殿下有所圖,沈家的財富自然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由於它根基淺薄,又更好控制,不會形成外戚勢大的局面……今日的結局早已註定,寧妃明智地選了最正確的。」
舒儀明白這些道理,可是心裡仍忍不住有些傷感——士族門閥的婚姻看起來風光無限,裡面卻都藏著鮮為人知的政治利益,人人都稱之為金玉良緣,究竟是金玉?還是良緣?
「你在想什麼?」舒老看見她出神,問道。
舒儀輕輕搖頭:「只是想起了今日的一些事。」
「你受了長華公主的氣,」舒老誤會了她那一剎那的迷茫和惆悵,「你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在煩惱?」
舒儀抬眼接觸到舒老的目光,肅然中帶著三分試探,她認真答道:「長華公主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即使我要生氣,這個對象也太年幼了。可是我擔憂,今日她這樣的態度不知受了誰的唆擺,背後防不勝防,這才叫人憂心。」
舒老嘆了口氣,淺淺咳了兩聲道:「那如果她並非受人唆擺呢?」
「那可更糟了,」舒儀澀然一笑,「公主長在深宮,卻對舒家這麼了解,那隻能說明,宮中對舒家忌諱很久很深了。」
舒老點點頭,冷峻的面龐緩了下來:「你沒有那種魯莽和衝動,讓我放心不少。你要知道,即使是再聰明的人,一旦犯了衝動的毛病,都會做一些愚蠢之極的事情。今天你遇到的人,無論是寧妃,還是太子,能在宮中佔一席之地,都有他們的手段,他們並沒有像你看到的那麼簡單,你看到一丈遠,他們就能看到三丈遠,你設想好一步,他們就能走三步……不要小看你的對手,他們永遠比你所想的要聰明地多,狡猾地多。」
舒儀覺得腦門上滲出一層冷汗,怔怔看著舒老的面容:「我與他們,差了這麼多嗎?」
舒老拿過茶碗,喝了兩口,語調不起波瀾:「你的教習先生把你教地很好,知曉分寸,善於言談,做事之前也會懂腦子——可有兩件事他沒有教你,一件他沒法教你,是經驗!倘若面對同齡人,我不會擔心你,可是你如果要面對那些老狐狸,只怕你還沒有動作前,他們已經把你看穿了。」
舒儀輕撫著腰間的吊玉穗絲,神色飄忽,問道:「還有一件呢?」
「你沒有學會……」舒老定定地看進她的眸子,「心狠。」
舒儀一震,神色不由有些慌張,她不明白心為何突然急跳如雷,只覺得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利箭,深深地扎進她的心裡。
舒老靜靜看著她,光線昏沉的房裡,他的眼睛掠過精芒:「你沒有學會心狠,你也太過心軟,做事喜歡思前想後,總想著面面俱到,可是,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甚至連兩全其美都很難,你決定事情要總這樣優柔猶豫,那再聰明也沒有用了。」
舒儀幾乎是屏著呼吸聽完這番話,話音落,她體會了許久,稍緩過氣來:「可那種事不會很快發生,經驗,我也會慢慢有的。」
舒老看了她一眼,頗有些讚賞,儘管他已經估量了她的潛力,她的表現依然讓他眼前一亮,聰明而懂地隱藏,遇事鎮定亦不缺乏勇氣,他欣慰地笑了笑,隨即臉一沉,肅然道:「沒有多少時間給你了,你說聖上要打壓我們舒家是為了什麼?」
「自然是為了儲君的皇位,我們家……」舒儀想說,任何新的君王都不會喜歡舒家,可面對舒老的目光,她婉轉表達,「聖上身體不行了,不放心我們家,所以先下手了。」
舒老又問:「除了我們家,難道新君繼位就沒有別的心病了?」
舒儀沉吟不語,見舒老臉色嚴肅地如同寒冰,心裡一個激靈,生出不好的預感,脫口道:「太公你不會是說昆州吧?」
「你總算還不笨!」
舒儀險些要從椅子上跳起來,昆州,真是昆州——對呀,昆州王是異姓王,當年因平叛有功才冊封為王,本姓並不是鄭,手裡還握有七萬精騎,皇帝怎能安心?
舒儀覺得窗縫裡似乎在竄著寒氣,一絲絲地朝她脖里吹,讓她手腳冰涼。
先是舒家,后是昆州,怎麼天下的厄運似乎在圍著她轉?
「昆州老王爺死了,死的真是時候,如果老王爺在,聖上還未必能下決心,可是新王爺不過是個名聲浪蕩的年輕人,聖上再也沒有後顧之憂,等我們舒家的事結束,下一個就是昆州,聖上會想盡方法地削去蒼龍旗的兵權,讓昆州王成為名副其實的閑散王爺。」舒老從容分析,臉上分不清是喜是怒。
舒儀長嘆一聲,不敢出聲。她自詡聰明,看到的卻還只是停留在表面,人的心到底有多深?
舒老卻不容她喘息,繼續說道:「你看聖上的舉動,京城舒劉兩家為最,他只滅舒家,卻極力保劉家,你知道為何?」
舒儀想說那是因為劉妃,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請太公指點。」
「你看不出嗎?」舒老陰沉著臉,聲音沙啞,「聖上想要改立儲君了!」
舒儀呼地一下從椅子站起:「這怎麼可能?」
「為何不可能,帝王也有私心,皇子自然有親疏之分,」舒老說,「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已各赴藩地多年,只有四皇子常居宮中,聖上喜歡他博聞強志,心懷仁義,這早已不是秘聞,何況還有劉妃一番作為,聖上待四皇子親厚遠超其他皇子。」
舒儀緩緩坐下,撥弄著腰間的玉佩,手下勁力稍重,不小心將它扯了下來,她皺起眉,說道:「昔漢高祖寵愛戚夫人,數次欲改立夫人之子趙王為太子,可是當高祖駕崩后,呂后奪權,趙王如意幽死——改立太子自古有悖常理,聖上就不怕落地同一個下場?」
舒老聽她舉這一例,心中欣慰,臉上卻絲毫不露,說道:「當今皇后展氏遠不如呂后,四皇子也未必會變成趙王如意。」
舒儀想起鄭衍,難以將他與皇位扯在一起,心裡不免有些感傷:「皇后不如呂后,太子卻遠勝劉盈,豈是好相與的……何況還有展閥。」
舒老驚訝她對改立太子一事如此敏感,不慌不忙解釋道:「展閥出過三代皇后,勢力不弱。可聖上要對付它容易之極,太子的正妃也是展氏小姐,至今無所出……如果皇上讓四皇子納展氏女子為妃,不動家族根本,展閥又豈會死保太子。」
舒老說到這裡,喘了幾口粗氣,陰惻惻一笑:「聖上的身體不行了,腦子卻還沒徹底糊塗。」
原先那麼不可思議的事到了舒老的嘴裡都變得那麼順理成章,舒儀瞧著他寫滿滄桑的臉,怔怔出神。忽然有下人在門外提醒用藥時間到了,舒老飲了葯,蠟黃的神色稍轉好,氣息漸漸平緩。
舒儀要告退,舒老卻攔下她:「趁著我今天精神好,有些東西要交給你了。」他伸出枯枝般的手,在枕下掏出一本小冊子,遞給舒儀。
舒儀匆匆翻了幾頁,臉上掩不住驚訝,冊子里有上百個人名,大多是官員:並不是品級高的,卻都手握實權,甚至有幾個在州軍和天子朱雀旗中的軍官——舒儀驚地不敢出聲,呼吸急促,捏著冊子的手不住顫抖。
「除了這個,我還能為你們做最後一件事,」舒老低啞地長嘆一聲,「聖上的安排按部就班,我會打亂他的計劃——以後的,就靠你自己了。」
舒儀心中還有疑問,舒老卻不願多談,溫和地對她笑笑,讓她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