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午後,舒儀和舒陵在房中挑選胭脂香料,她們心不在焉,天南地北地閑聊,誰也沒有提到當前的形勢,滿腹心事,怕一開口就難以收尾。
一個小丫鬟走進來,說道:「七小姐,有位楊公子候在門外,小姐要不要見一見?」
舒儀微怔,眉挑起。
舒陵問:「楊公子?哪家的楊公子?」忽然轉頭看著舒儀道,「不是那個京城有名的風流公子吧?」
舒儀點頭,不是他還能是誰。隨丫鬟走出五姐的小樓,一眼就瞧見楊臣,他玉冠裘衣,獨立於院中,儀態倜儻風流,衣褶在清寒的風中微微振動,猶如翩翩孤鶴收翼而憩。
丫鬟的視線時不時圍繞著他,舒儀不由心想,難怪能當這風流公子的稱號。
走近了才發現他仰頭看著梅樹,神色悠閑。院里的幾株白梅開地正盛,花朵輕巧,亭亭枝頭,花瓣疊疊似雪,這幾日雪后,只見枝丫上點點瑩白,分不清何處是雪何處是梅,靠近了才能聞到馥郁清香。
「你家的梅花開的真好。」楊臣聽到聲響,轉過頭來笑道。
舒儀輕輕嗯了一聲。他身上帶著酒氣,混著梅香熏面而來。
「怎麼?」楊臣道,「不請我進去喝杯茶嗎?」
舒儀幾不可見的皺了下眉,心想,這恐怕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無奈帶著他去了后花廳,讓丫鬟奉上香茶。
「你來有什麼事嗎?」見他一杯下肚,舒儀就問。
楊臣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沒事就不能來了?」
舒儀微微一哂,兩家又不是世交,也沒有特別的交情,沒事你來幹嘛。
楊臣笑著搖頭:「今天我才知道什麼叫變臉如翻書。一杯茶就值得你給這樣的冷臉,小儀師妹?」
舒儀聽到這聲稱呼,一時有些恍惚。
楊臣已經一口茶盡,吁了一口氣,慢悠悠地說道:「寧妃娘娘設宴相請,你已經知道了吧?」
原來是為了這個。舒儀看看他,口氣頗為冷淡:「寧妃娘娘請我做什麼?」
楊臣唇角微勾,彷彿沒有注意到舒儀的口氣,溫言道:「矩州今年風雪大,已然成災,三殿下回不了京,納妃一事由寧妃娘娘做主,你要是能在這次的宴會裡……」
舒儀立刻出聲打斷:「我不想嫁給三殿下,也不想去討好寧妃娘娘。」
「性子真倔,」楊臣輕嘆,眸光如霞,「師父也說過,你九歲時練武習字常能三四個時辰不間斷,發起狠來性子就像塊木頭,為此他在背後沒少誇獎你。」
他這話似褒又似貶,這樣一句無意提起,卻勾起她不少回憶。
舒儀低頭去看茶碗,微微苦笑。恐怕誰也不知道,當年她那狠勁全是被逼的,那時也不過十歲不到,哪裡有什麼毅力恆心,頭一天學武她就悔青了腸子,偏偏師父嚴厲又冷漠,不知道為什麼,她不願被他輕看,只好打腫臉充胖子,其實心裡不知道腹誹了多少。夜裡骨頭就像散了架,疼地難以入睡,她一邊哭一邊毒誓不再上山。
第二日卻又繼續充胖子去了……
「其實我沒有那樣的耐性和骨氣,」舒儀疏朗地一笑,「我既怕痛也受不了苦,所以你不要高看我,我不同意這門婚事不是因為骨氣。若是我同意了婚事,天下人會怎麼看我,舒家沒落了,我卻榮華了,舍孝義而就富貴,我將背負這樣的罵名一世,我生性懦弱,沒有那樣的勇氣去擔負這樣重的污名。」
楊臣目不轉睛地凝視她,收起慵懶散漫的笑意:「這就是你的心裡話?可我從你的眼裡看到的不是沒有勇氣。」
舒儀蹙眉:「你看到了什麼?」
楊臣眼中光如星芒,沉沉的變幻莫測,聲音猶如湖面上氤氳的春霧,清潤無比:「我看到你心有不甘。」
「不甘?」
楊臣輕撫茶碗:「你到底不甘什麼呢?是因為不甘婚事被人擺布?還是不甘這個擺布的人是師父?」
舒儀呼吸為之一頓,他輕輕一句,竟像刀一樣刺進她的胸口。
兩人都突然沉默起來。片刻口舒儀澀然開口:「也許兩者都有。可不論是懦弱還是不甘,結果都是一樣的。」
楊臣一聲嘆息,復又笑道:「其實我今天是來提醒你,寧妃娘娘喜歡姑娘的性格嫻靜知禮,」舒儀正想答話,他抬手止住,續又道,「不管你聽不聽,這話我已經帶到了,以後該怎麼做,你可以自己思量。」話語里又沒了銳利,溫潤如水。
舒儀忽然覺得看不懂這個人,恍惚露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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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楊臣走後,舒儀的心始終靜不下來,心裡巴掌大的地方似乎被楊臣刺中了。她對師父那種懵懂的、青澀的情義被他輕易看穿,讓她無所遁行,甚至有些難堪。
在那一瞬間,她想到,她現在和誰過不去呢?和未來的榮華富貴,還是和他?
她腦中紛亂地想著,轉來轉去又想到了每次她完成課業時,他溫暖而又俊雅的笑容。他曾經不辭辛勞地教導她,而重逢后,她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沖他發火,忤逆他的意思。此刻想起來,真是後悔……
可悲的是,如果重新選擇,她依然會這樣做。
舒家當此難關,她無法漠視不理,也是到了今天,她才明白原來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憎恨舒家。
為什麼記憶與現實有了距離……是時間改變了一切,還是她已經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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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時候,舒儀隨舒陵一起去請安。舒老已經有兩天不曾下床,兩位名醫守在一旁愁眉不展,明眼人都從他們的眼中讀出了些許不祥。
走進房中,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藥味,幾乎要把空氣膠著。舒陵面色愁苦,端著剛燒好的湯藥走到床邊,低低喚道:「太公,我和小七來了。」
床帳里應了一聲,聲啞如破鼓,舒儀微微一驚,不過一日未見,竟又顯蒼老了。
紗帳挽起,隱約可見舒老半支著身子,他看著舒陵,淡淡道:「當初我問過你的問題,你可還記得?」舒陵道:「記得。」
舒老咳了兩聲:「如今答案呢?」
舒陵答道:「我自知才能有限,現在又逢此危急時刻,更加挑不這重擔。」
舒老點頭:「你……咳,是個好孩子,也很聰明。」
兩人一問一答都很迅速,讓屋內其他人摸不清頭腦。舒老抬起頭,看了舒儀一眼。
舒儀感覺到,這是一雙老人的眼睛,沒有銳氣和鋒芒,也不再是權臣的眼睛。
「你們都退下,」舒老嘶啞著說道,眼睛卻望著舒儀,「小七留下。」
滿屋人頃刻間走地乾乾淨淨,只留下舒儀,她鼻間所聞的藥味似乎越加濃烈,讓呼吸都為之遲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