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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舒儀在那瞬間又想起小時候:那一日午後她溜上後山,和師父相約的日子在明日,她卻等不及想要上山,還真讓她找到了驚喜。師父躺在一株杏樹下,淡灰布衣,意態雍容,陽光透過枝椏間的縫隙投射到他身上,如籠微光。一片深碧的葉子飄落在他的髮絲間。她一時看地出神,見師父闔目而睡,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邊,有些欣喜,又有些羞怯地伸手將他額發上的綠葉撥開。


  他突然睜開眼,猶帶著睡后的慵懶散漫:「是小儀來了嗎?」


  她臉上飛紅,心想:你看不到我,看不到我,便不出聲,靜靜地蹲在離他一尺的距離。


  他卻有如目見,伸手一撈,正夠到她的臉,輕輕捏了捏,輕斥道:「調皮!」


  事隔多年,她再一次聽到他這般喚她,心裡竟泛起了酸澀,唇微啟,卻沒有應聲。


  「進去吧。」楊臣在她又一次失神時提醒。


  此處暖閣是一座竹樓,設計精巧,蔭綠如翠,竹牆不見縫隙亦不聞風聲,倒是飄著一股宜人的竹香。


  舒儀走進閣中,只見師父一人坐窗前,案几上擺著一副棋盤,黑黑白白已經落了許多子。他穿著一身玄色衣裳,衣袖寬大,幾乎要垂到棋子上。


  聽到聲響,他轉過頭,日影透窗而入,映在他的臉上,唇畔的笑容如此清晰地被勾勒出來,淺薄而明晰的光芒又將他的影拉地極長,淡淡的虛渺不真,觸手不能及。


  舒儀如同小時候一般笑生兩靨,喚道:「師父。」


  「過來坐。」他招手,聲音裡帶著笑意。


  閣內僅有兩張椅子,她坐在那離他稍遠,正面相對的椅子——並不是她不想靠著他坐,而是她的心鼓噪如雷,怕他發覺,不敢靠近。


  楊臣走上前,為難地看了看那張空椅,角度正好隔在師尊和舒儀當中,猶豫片刻,還是坐了下來。


  舒儀笑笑,不以為意,視線穿過他,落在那玄衣身影上。


  閣外突然走進一個童子,端著兩杯熱茶,遞到舒儀和楊臣的手中,隨即轉身離開。閣中靜地只聞他們三人輕淺的呼吸。


  師父空洞的眼似乎望著前方,卻什麼都沒有映入瞳中。


  舒儀看著他,問道:「師父在想什麼,似乎心事重重的。」


  他笑了笑:「是有心事,倒說不上重。」隨後他想了想,指向案幾,「你們來之前,我在煩惱這盤棋。」


  舒儀這才仔細端詳面前的棋局,黑子已佔上風,白子苟延殘喘——有什麼可煩惱的。


  他又道:「這盤棋不下完,我始終難以猜到勝負,小儀,你可願陪我下完這局?」


  猜不到勝負?舒儀又看了眼棋盤,明明黑子穩贏。她失笑:「要是讓我下白子,可就沒有懸念了。」她的棋藝本來就差了師父不止一籌,名師出高徒這句話幾乎不起作用。


  「好,那你就執黑子。」他對她的回答絲毫不意外,笑容依舊溫和。


  師父眼盲不能識物,自然就由楊臣代為下子,棋盤就在她和楊臣之間,很是方便。


  舒儀觀察著棋局的形勢,黑子佔上風,可惜白子太過分散,要完全打垮對方倒是要費些功夫。她拿著棋子思索一會,很快就下了子,然後報出位置,誰知師父聽了后,不過眨眼工夫,就報出應對之策,楊臣也飛快落子。


  舒儀想了會,走下逼迫的一子。師父似有若無地點點頭以示讚賞,卻又很快走下一步。


  兩人來來回回下了好幾步,窗外吹進一絲冷風,舒儀往外看去,天色灰沉,雲層濃厚,似乎又有風雪的預兆。她回頭再看棋局,對方正好走完一步棋,一眼瞟去叫她駭然一驚,先前幾步瞧不出名堂的棋竟將白子巧妙地連在一起,搞地棋盤上局勢大亂,風雲突變。


  舒儀定定地盯著棋盤,半晌才吐出一口氣道:「我太輕敵了,還以為是必勝,現在可真是勝負難料了。」


  他淡然一笑,說道:「白子要想贏,必須要攪亂局勢,亂中取勝。」


  舒儀把目光從棋上挪開,嗔道:「我還沒有敗呢。」既然已知道棋局複雜難明,她接連兩手都下得謹慎小心,鞏固原有地盤。


  幾手之後,師父的棋風又忽從巧妙轉為狠辣,殺氣騰騰直逼中腹而來。


  越下到後面越艱難,舒儀每一步之前的思考也越來越長。偶爾有一兩招突發奇想,也都被一一化解。


  「怎麼?」師父柔聲問,「已經無法可想了?」


  一顆黑子被她捏在手中許久,始終難以決定走哪一步。她本就不精於棋道,這一局竭盡所能,卻連原有河山都保不住,心裡不由有些鬱悶。


  白子左右連氣把黑子困在中腹難以伸展——她這一步,顧此必然失彼,左右難支。沉吟半晌,她還是放下棋子。


  「我輸了!」


  「小儀……」師父走到棋盤旁,搖頭笑道,「開局時走地太過輕率,收官時又沒有背水一戰的勇氣,你可犯了下棋的大忌。」


  舒儀羞愧道:「名師教出我這個笨徒弟,讓師父失望了。」


  他聞言微折眉峰,轉而溫潤一笑,玄色長袖一甩,滿盤棋子嗦嗦地掃落在桌,黑白紊亂。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牽她走到榻旁。


  手上溫暖的感覺慢慢透入她的皮膚,舒儀的心顫抖了一下,溫順地跟著他,坐在榻上。


  「你性格跳脫,哪裡耐地住下棋消磨,」他輕輕撫過她的長發,動作溫柔,「你看,小時候還只是坐在我的膝蓋上,現在都及我的肩膀了,時間真快,你也到了該婚嫁的年齡。」


  他的口氣似長輩,又提到了婚嫁,舒儀抿起唇,心裡微微刺痛,手指也有些發抖,她想縮回手,卻被他緊緊握住。


  「三殿下韜略過人,是文武之才,身世相貌無一不好,他向你求親,你半句未回,難道是有什麼不滿嗎?」他音澤淳厚,語調低柔時更如磨鬢私語,引人慾醉。


  她不答,半晌才澀澀張口道:「相士說我與他八字不合,況且我家如今大不如前,又怎麼敢高攀皇子。」


  「相士的話怎麼能當真,只要你有這份心,師父必然成就你這大好姻緣。」他笑道。


  舒儀盯著他,對上那雙空洞的眸子心一緊。他的聲音猶如一根無形的線,鬆鬆緊緊地勒住她的心,聽他這樣的軟聲細語,她暗自有一絲的高興,更多的卻是胸口深處湧上的苦澀。她勉力一笑,澀然道:「我不要。」


  他擰起眉:「為什麼?」


  舒儀輕聲道:「我為什麼要這樣的親事呢?我與他素不相識,就算旁人說他一千遍好一萬遍好,也不代表他能待我好。我不敢把一生賭在陌生人身上。而且他不僅僅是個陌生人,還是一個皇子。」


  「你真的是這樣想?」師父勾起一絲似笑非笑,「你已經不是小孩了,應該知道就算是一般人家,婚事也不能由你自己定。皇子又如何不好,說不定有一日,你可以隨他登上御極寶座——你也不用怕他待你不好,其實他早就已經知道你的存在,熟知你的品行和習慣,嫁給他,你不用像一般女子那樣去曲意迎合……」


  舒儀的心一沉,彷彿是沉到了深不見底的淵河,想掙扎亦無處用力。


  那些在她心中沉澱了許久的疑惑和猜測飛快地在腦中瘋長。她覺得胸口很悶,五臟六腑滾滾的像要沸騰。當她踏進暖閣時幻想了許多場景,她甚至刻意忘懷了那些可能和政治牽扯上任何關係的聯想,而此刻,那種聯想卻壓迫地她喘不過氣來。


  「所以,是師父你想我嫁給他,」她緩緩道,「你暗示他,讓他來求親,這其中的原因是為什麼——自然不光是單純的婚嫁。剛才你說白子勢弱,想贏就要亂中取勢。那盤棋,我早就註定要輸,因為它是一場早就布好的局。你提議的這門親事,讓皇帝對舒家忌憚更深,提前動手,這樣劉家就會趁勢而起,四皇子與太子……必然兩虎相爭,這才是真正的亂中取勢吧?」


  房內驟然極靜,扶在窗欞旁的光線也漸漸沉暗。她一口氣說完話,卻不敢去瞧他的臉色,把視線移到窗口,只見楊臣眸中蘊光,一臉驚訝地看著她。


  師父驀然嘆了口氣:「你是這樣想的?你以為我安排這樁婚事全是為了局勢?」


  他的神情里有幾分惋惜,黑沉的眸里似乎還露出些傷感。


  舒儀低下頭,輕聲道:「目前的狀況讓我不得不這麼想。」


  「帝王在傳位前都會打壓勢力過大的老臣和世家,以防臣強主弱的情況出現。」師父嘆息道,「每一代都如此——舒家遇到這樣的事正是平常。聖上要震懾天下世族,必然從舒家開始,避無可避。可是你呢,如果舒家就此沒落,你又該如何?我安排的婚事能讓你榮華無憂地過一世,到底該怎麼選,你再仔細想想。」


  他放柔了聲音,舒儀心中忍不住一動,看著他的眼眸,沉默不語。


  「先回去吧,」他霍然站起身,「那邊該談完了。」


  楊臣不知從哪裡取來一把油布傘,對舒儀說道:「我們走吧。」


  舒儀跟著他走到門口,回頭又望了一眼,師父站在窗前,神色平淡,背影寥落像一座孤山。


  走出暖閣,外面稀稀落落地飄著小雪,楊臣撐起傘,領著舒儀往外走去。


  兩人默默走著,院子僻靜,偶然見到幾個用人也遠遠地避開。舒儀走著覺得些微的冷,倒不是因為雪,而是因為自己的心事。


  楊臣見她神色微茫,似乎也猜到幾分。


  「我曾經,」他打破沉靜說道,「做過太子的侍讀。」


  舒儀微訝:「太子侍讀?」太子的侍讀怎麼會成為三皇子的謀臣?

  楊臣淡笑道:「你應該知道,一旦被聖上點為皇子的侍讀,就是劃清了立場,很難更改,當年為了跟隨三皇子,我差點被掃地出門,又跪又求,還生了一場大病,這才如的願。」


  舒儀對此也曾好奇過,楊元宇身為太子老師,怎麼身為孫兒的楊臣卻跟隨了三皇子,原來當初還有這樣的事。


  「你在勸我?」她道。


  楊臣道:「當年我都可以轉換立場,現在你也可以。剛才你說師父安排的婚事全是為了局勢,難道你就沒有想過,這一切也是為了你考慮。舒家敗勢已顯難以挽回,你要是懂得權衡利弊,就該知道這樁婚事多麼重要。」


  舒儀側過頭,就見他眸光清亮,仿若秋日的陽光。這樣的目光,叫人心生親近,極難抗拒。


  她略一分神,輕輕搖頭道:「我與你不同。你當時是因為自願,我今日如果轉換立場,那是被局勢所迫。」


  楊臣笑了笑,不再相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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