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七月末,昆州稀稀落落地下了兩場雨,把滿城秋色氤氳在一片煙雨中,入目好似一幅意猶未盡的潑墨畫,濃淡相間,動人心神。
自狩獵歸來,王府中的宮人們驚奇地發現寧遠侯有了些微的變化——他一天用四、五個時辰處理公務,其餘的時間勤練騎射。他初到王府時處處謹慎,對待下人極為疏冷,言談間的沉穩給於人一種刻意的感覺。而今,他漸漸有了將要成為昆州王的自覺,眉目間亦多了一分淡定,對昆州境況判斷的精準和遇事處理的手段日漸高超。身邊又多了謀士羅弈,更是如虎添翼,處理起大小事務顯得遊刃有餘。王府里的老宮人背後無不讚揚,只說是侯爺越來越有老王爺的風範。
離繼承昆州王爵位的日子越來越近,王府上下忙成一團。昆州官員無論大小都送了禮,這次卻沒有人再敢借著名目送歌姬美女。如此這般到了八月初,京城各處的重禮也陸續到了,其中還包括四位皇子。
在尉戈注意到禮單上四位皇子的名字時,明顯有些驚訝。
羅弈淡笑著說道:「這些禮,三分是給老王爺面子,七分是看在蒼龍旗的份上。」
尉戈爽朗一笑,並不介意他的直言,等看完三皇子的禮單,又是微微一訝。
羅弈瞟上一眼,原來三皇子送了一雙上好白玉簪,心裡也不由暗奇,人人都知道侯爺遇刺,妻妾皆死於覃鄉,所以禮單中並無女人用物,為何只有三皇子別出心裁?
宮人奉上的紫檀木匣子里靜靜放著一對白玉簪,精雕盤枝玉蘭,色澤光潤,不帶一絲瑕疵,素白如雪,微光流轉似真物一般,直欲有暗香拂來。
尉戈打量了一眼,便覺得舒儀膚色如雪,與這玉簪別無二致,笑道:「正配舒儀。」
宮人們早已習慣。凡是禮物中有別緻精巧之物,寧遠侯總會精心挑出送到雲歸閣,一來二去,眾人也看出舒儀地位超越,越加不敢怠慢,送到雲歸閣的必然就是王府最好的。
白玉簪就這樣到了舒儀的手裡。
她也好奇三皇子為何送這一份禮,卻也並未多想。
八月初八,宮中突然來了人,由寧遠侯親迎。王府的人久經陣仗,都知道寧遠侯要繼承昆州王爵位,又賑災有功,此刻朝廷派人來也屬正常。
那一日舒儀正與羅弈商量大典的細節。遠遠地瞧見一抹紫色的影子飛快往歸雲閣跑來,等走近一看,原來是她的貼身丫環披芳。
披芳進了閣,臉頰通紅,慌張道:「小姐不好了!」
聽到這句話,舒儀眼皮一跳,心想披芳打小就進了王府,舉止乖巧,不是信口開河的人,她說不好必然就真是不好了。問道:「我哪裡不好了?」
披芳重重喘了口氣,說道:「宮裡來人了,一個是宜壽宮的女官,另一個是御前畫官。」
舒儀與羅弈對視一眼,奇道:「派這兩個人來做什麼?」
披芳面色變地有些古怪,聲音也遲疑起來:「畫官來為小姐畫像,女官是來察看小姐的品行。」
為她畫像,察看品行?舒儀覺得腦子裡像纏了好幾根線,理也理不過來,含糊成了一團,問道:「為什麼?」
「小姐平素聰明過人,今天怎麼糊塗了,」披芳急地脫口而出,看到舒儀面色如常,這才又道,「這是要選妃啊!」
「什麼?」舒儀一驚,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羅弈也疑惑不解,看了一眼披芳,說:「到底怎麼回事,你慢慢說。」
披芳道:「剛才奴婢路過麟德殿,看到侯爺身邊的趙寶,他同奴婢說,宮裡來的人,一個是宜壽宮的女官,是三皇子的生母——寧妃宮裡的人,她是奉命來察看小姐的品行,而畫官來為小姐畫像帶回京中,聽他們說,小姐馬上就要被選為三皇子的側妃了!」
舒儀懵住了,一時對這件匪夷所思的事驚疑不定。舒家自成為門閥起,先祖皇帝為堤防舒家勢大,嚴禁舒家與天子血脈通婚。三代以來,已成為不成文的規矩,舒家雖然勢大,也從來沒有與皇家有過嫁娶。
她怎麼會被選為三皇子側妃……
羅弈顯然也對此事疑惑不解,他並不知道舒家與皇家不能通婚,只能想到,太子的生母是四大名門的展閥出身,而四皇子身後則有劉閥為後盾,莫非三皇子想和舒閥結親?
兩人面面相覷,而舒儀的面色更是複雜難辨。
想了一想,舒儀決定要到前殿看個仔細。
她自小和舒軒調皮玩耍,又偷偷習武,一年倒有一半的時間穿著男裝。今日有宮中女官在場,她亦不敢魯莽,回房重新換了衣裙。
舒儀選的衣裙極為別緻,三領窄袖,袖鑲錦繡,雨絲錦的料子經線細膩,裙褶寬大,金絲鑲邊,腰帶與袖邊上都綉了花鳥紋飾,更見華麗。
將烏髮用金環束起,她帶著披芳文綺往麟德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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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女史端起白瓷碗,淡碧的一泓茶,香氣誘人,她呷了一口,微苦的茶水順著舌流進喉中,味還沒散,就嘗出些些的甜,味淡卻不散。好茶,她心道。在宮中這麼些年,什麼茶沒見過,這杯茶茶葉倒是普通,但泡茶所用的水絕不一般。
就像眼前的寧遠侯!
她看著寧遠侯與畫官寒暄談笑,把疑惑深深地埋進心底。出京之前就已打聽了昆州王府的狀況,可真到這裡一看,卻與她想的相差千里。京中傳聞寧遠侯淫人(ren)妻女,荒誕無恥之極。可她今日所見,寧遠侯劍眉入鬢,目光炯炯,言談從容,分明是個俊朗的公子。
尉戈笑道:「女史想什麼想地出神了?」
喬女史放下茶碗,說道:「王爺,奴婢受寧妃娘娘所託,倒是很想與舒儀小姐見一面。」
「女史莫再稱王爺了,小侯尚不敢當。」尉戈謙遜地說。趙寶溜上前,悄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又轉過頭來,道:「舒儀就來了。」
喬女史含笑著點點頭,又喝起茶來。裊裊香氣中,她想起了兩個月前宜壽宮發生的事。
寧妃居宜壽宮,是三皇子——德王的母親。當今聖上自有了劉妃,對其他妃嬪就淡了。寧妃也將全副心神就轉到了三皇子的身上。
三皇子才華橫溢,韜略過人,又生地丰神毓秀,可說是無一處不好,近乎完人。朝野上下皆譽其名。皇上賜其封號「德王」,寧妃深以為傲。唯一有個遺憾就是三皇子子嗣稀薄,只有一個正妃所生的女兒。三皇子並不好女色,與正妃只是相敬如賓。對其他侍妾也不見如何喜歡。
今年夏末,大皇子又為皇家添一皇孫,皇上大喜。寧妃暗暗著急,便存下了要為三皇子選側妃的念頭。念頭一起,就再也收不回來了。她修書一封快馬送到矩州,詢問三皇子的意思。
很快回信就來了,三皇子答應納妃,寧妃大喜,還沒等確定人選,三皇子又有來信。那一日寧妃看完信,面色立沉,硬生生折斷了一枝早開的萬壽菊。
喬女史記得那幾日寧妃心思重重,常憑空而望,最後又寫了一封信,差專人送到矩州,待三皇子的回復帶到,喬女史又瞧見寧妃一個勁地在房裡踱著步,口裡呢喃:「舒家,這怎麼成……這可怎麼成……」
就這樣過了幾日,寧妃終下定決心,把她叫到身邊,說道:「皇兒的側妃人選,我看中了舒家的老七,聽說她正在昆州,你替我去看看,那姑娘是個什麼樣的人,適不適合做皇兒的妃子。」
她含笑答應,心裡卻想,那舒家老七是個什麼樣的人,外面早有傳聞。況且舒家是什麼人家,這納妃又怎會容易。
寧妃似看穿她所想,語調平靜如水:「這事我會去求皇上,你只要看看那姑娘如何就行了。」
她問:「什麼樣的姑娘才適合做三殿下的妃子?」
寧妃嬌柔一笑:「只要皇兒喜歡,卻不會愛上她的那種。」
喬女史合上碗蓋,心裡有些煩躁,離京來到昆州,她一路思索,寧妃娘娘要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姑娘,等她前因後果想了一通,隱隱猜到,要納舒儀為妃的,是三皇子而非寧妃娘娘,這差事說難不難,說易也真是不易……
在喬女史若有所思時,舒儀已慢慢走進殿內。
她身上並無環佩,落足又輕,悄無聲息地一路走進,竟無人發覺。
趙寶眼尖,一眼瞥到,忙對尉戈使眼色。尉戈轉過頭,起先懷疑那是一抹霞光移進大殿,仔細一看,不由微微失神,舒儀緩步走來,身後借著夕照碎光,烏青的磚如鏡般光滑,她裙色淡雅,映在磚上好似一朵蓮花綻放,步步留影。
舒儀抬頭對他一笑。
尉戈點頭,向她介紹:「這是宜壽宮的喬女史和崔大人。」
這時喬女史和崔畫官才發現有人進了殿中,舒儀對兩人斂衽行禮。喬女史立刻站了起來,笑聲如鈴:「舒七小姐不要多禮,我不過是在寧妃身邊的奴婢。娘娘說小姐風華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她見舒儀衣袂飄飄,言笑盈盈,雖不是十二分的美色,卻讓人生出一種明凈的感覺,風致難言。
崔畫官言語不多,客氣地說道:「舒小姐不用太客氣。」便眯眼待在一旁。
舒儀坐到喬女史的下首,說道:「聽說女史要見我,不知道寧妃娘娘有什麼吩咐?」
喬女史一臉親厚,彷彿同舒儀已熟識多年,笑道:「我今天可是當一會喜鵲,來給小姐報喜了。娘娘欣賞小姐的品性,特為三皇子來求親了。」
舒儀看了她一眼,心想:這真是鬼話連篇了。眉一挑,驚訝道:「選我?怎麼會呢?我無才無德又無美貌……怎麼會選上我呢?女史不會弄錯了吧?」
喬女史一口熱茶剛入口,對舒儀的坦白有些意料之外,溫和地說道:「舒小姐也太妄自菲薄了,我看小姐人品家世都是一流的,三殿下錦心綉腸,要說你們不配還沒人信呢。」
「可是……」舒儀稍一猶豫,吞吞吐吐道,「我家太公……」
喬女史眼一轉,明白了舒儀的意思。配不配,不光寧妃和三皇子說了算,舒家可說是啟陵四大門閥之一。側妃說到底不過是妾,三皇子的正妃出身也不過普通官宦……要舒家女兒做妾,的確是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
況且,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舒家百年來從未與皇家攀過親。
喬女史微笑道:「寧妃娘娘宅心仁厚,絕不會叫小姐受委屈。舒老那邊,寧妃娘娘也自會去說,小姐儘管寬心。」
「原來寧妃娘娘對我這麼上心,」舒儀抿唇一笑,漫不經心地說道:「可我並沒有機會見到娘娘,莫非有人在娘娘面前提過我?」
喬女史道:「這可不是我們下人知道的事了。」
話至此,已是該說的都說了,再說就無趣了,又寒暄了幾句,王府總管就領著兩位京城的客人去歇息。
碎金的光芒透窗而入,在地上映照出窗格的圖案,縱橫交錯,浮光錯影,很是好看,整個大殿呈現出一種浮華的美,涼風徐徐,吹地殿前的宮燈搖曳輕擺。
尉戈揮退了宮人,殿中就只剩下兩人,他低頭看到舒儀悶悶不樂,他道:「剛才那喬女史目光閃爍,想是沒有說實話。」
舒儀道:「她肯定知道我為何被選為三皇子側妃,只是不說罷了。」
尉戈想起她剛才對喬女史問的話,眉蹙起,問道:「有人要你做三皇子側妃?」
舒儀露出一絲頑皮的笑容:「我的名聲如何,我自己還不清楚嗎,只比過去的候爺好些而已。如果寧妃會選中我,那才奇怪了。這件事背後一定有人做了手腳。」
尉戈看到她側臉沉浸在光亮中,線條優美,唇角蘊含笑意,天真地近乎孩子氣,心裡似乎被踏到軟處,軟地直欲融化,忽道:「那你願意做三皇子妃嗎?」
「願不願意,我說了有用嗎?」舒儀轉過臉直視尉戈,烏濃淡卷的睫毛在清亮的眸中投入一抹暗影,「除了侯爺,誰也不會來問我的意願,三皇子不會,寧妃更不會。」
尉戈柔聲道:「總會有一個可以拒絕的方法。」
舒儀不做聲,半晌才道:「哪有什麼辦法……歷來只有皇家拒絕別人,哪有人拒絕皇家的。」
尉戈見她若有所思,直覺她有所隱瞞,便笑道:「你平時主意那麼多,現在關係到自己的親事,反而想不出好主意了,這是不是叫關心則亂?」
舒儀隨著他一笑:「侯爺說錯了。」
「說錯了?」尉戈不解。
「亂的不是我,」舒儀神情並無異常,笑容淡淡的似有非有,「將要亂的是他們。這門親事背後的水深著呢。」
她看著尉戈依然迷惑的眼,輕嘆:「侯爺心地純厚,不會想這些。要知道天子無家事,皇家的事,都是國事。我同三皇子和寧妃都素未謀面,怎會草率間有這樣的親事。他們不是沖我來,是沖舒家來的。聖上只有四位成年的皇子,都已封了王,大皇子領兵平匪暫且不說……聖上病重,卻讓三皇子離京去封地,這意思不是很明顯嗎?」
尉戈認真地聽著她說,此刻心頭微震。舒儀彷彿正把一味繁複的葯慢慢拆解開,把每一種藥材都羅列了出來,讓他看地清楚。他一臉肅然地問:「三皇子要借舒家的勢?」
舒儀搖搖頭:「不是那麼簡單。如果他的目的這麼單一,太子還不把他防地死死的。聖上對舒家忌憚頗深,我想或許這門親事還是個試探……」風吹進殿中,殿中只有兩人,深幽處透著寒氣。她忽然覺得有些冷,縮了縮身子。
尉戈嘆息了一聲,似乎也有些悵然:「自己的命運,只能交到別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