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暮色繚繞,頃刻已如濃墨入水,漫染天幕。風撩起她的衣角,順著襟口激在皮膚上,微微帶寒。
舒儀依著行帳,遠眺寧遠侯和藺濤談笑風生。隔了十幾處的篝火,耳邊不時響起嘈雜的鬨笑,根本聽不到他們在談論什麼。可他們所談的內容,她幾乎已經猜到了,唇畔輕含起一縷笑。
她記得,舒老從不輕易讚揚別人,心裡看得越重,面上越是要放得輕,而舒家眾多子弟中,舒軒是最被忽視的。即使老練如淮南劍客盧昭,對舒軒也僅僅含蓄地評了一句——利劍寒芒,十年一顯。
藺濤怎能不起惜才之心。
眼看到寧遠侯不住點頭,舒儀預感到已經落槌定音。心突突地跳了兩下,笑意淡斂,心裡無端端地有了些惆悵。
她的弟弟,在今日已定下了前程,昆州無戰事,卻有最好的軍隊和將領,只要順著這條路,以舒軒的出身和才能,何愁將來不能成為一方權貴。
事至此,這次的秋狩也算是功德圓滿,可她在這樣的圓滿中竟然不能全然感到高興。從八歲開始,她與舒軒同院相處,少有別離,而今日,就要以這樣的方式與他分別。
她極目遠眺,卻最終落在舒軒的身上。舒軒坐在一群年輕軍士中,談笑風生,抬起頭,正對上舒儀的目光,他笑著高舉酒杯向她示意,一半的酒灑在了衣襟上,落拓不羈,瞳仁里似是蘊了一斗星辰,皎皎生輝。
三日的秋狩伴著藺老將軍的朗朗笑聲飛逝而過。
一清早,王府的侍從已列隊整裝待發,舒儀的騎術不佳,所以另備了馬車,緊隨寧遠侯之後。
藺老將軍極看重舒軒,三日來帶在身邊親自指點,臨分別才讓他綴在侯府隊伍後方,以便話別。
舒儀準備了一筐道別的話,臨話別竟不知道如何開口,失神地看著舒軒,好半晌才說了句:「送你的信鴿要看好了,得了空就給我寫信。」
舒軒的睫毛抖了一下,輕輕應了聲:「軍營離永樂城不過大半天的路程,我會時常回來。」
舒儀露出笑顏,盯著他俊秀的臉龐看了一會,眼光順著落到他的肩膀上,年初的時候,他才和她齊頭,現在已經比她高出一截了,由此可見,男孩子真與姑娘不同,遲早要同蒼鷹一般,高飛澄空。
隊伍前有馬匹不耐地甩頭刨蹄。
晨光愈盛,已是不容擔擱。舒儀抬起臉,口中叮嚀:「你要好好保重,別被那些老兵蠻子欺負了。」話出口,自己也覺得有些杞人憂天,不由撲哧一笑,看了舒軒一眼,轉身離去。
才走出三步遠,正忍不住想回頭望,舒軒兩步追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眸里流轉著琉璃般多彩而又深沉的目光,聲音沉穩有力:「姐姐,你說無視世間規則的人是最魯莽的,招人忌諱。」
舒儀茫然地看著他,並不明白為何會在此時提起這個。
舒軒突然把頭湊到她的耳邊,呼吸間的熱氣竄進舒儀的脖子里,白皙的皮膚上淡淡地熏上了一層緋紅。她輕輕轉動脖子,正想避開。
舒軒喃喃仿若低語地說道:「可那種魯莽,卻總讓我莫名地羨慕。」話音落,他偏首在舒儀的臉頰上輕輕一吻,稍觸即放。
臉上那瞬間的溫熱讓舒儀腦袋裡嗡地響了一聲,表情一下子僵硬住,臉上有些火辣辣的燒。
離他們兩人較近的幾個侍衛和士兵都詫異地瞪圓了眼,倒吸涼氣。
舒軒坦然含笑,並不看四周的人,站在晨光中的身形如同一支孤傲的勁竹,目光在舒儀身上留連再三,終於轉身離去。
一直到上馬車,舒儀都沒回過神,掀起車簾,探出大半個身子往後張望。蒼龍旗蜿蜒如同一條淡青的溪,隔地太遠,什麼都看不見了。連舒軒最後的表情,她都沒有看清楚。
車內放了一個五瑞圖綉紋的錦團,舒儀軟軟地依著。耳邊馬蹄聲如踏碎冰,嗒嗒地一聲聲像是落在心間。她想起幼時和舒軒玩耍的種種,心中一酸,轉眼腦里又閃過剛才的離別,一時心跳鼓噪起來,就這樣雜亂地思七想八,眼皮沉重,竟不覺睡去。
眼前一片迷霧裊裊升騰。
恍惚間聽到一陣似笛又似簫的樂聲,她尋著聲一路探尋,走了許久,霧色漸漸散去,遠遠地瞧見灰白挺立的身影。迎風站在樹旁。連著幾日下雨,綠蔭團團的樹洗盡塵埃,露出翡翠似的碧色,生生地襯在他身後。
她沒有出聲打擾,躡手躡腳地靠近。樹下人嘴中含著一片葉,吹著一支清揚的曲子。也許是山路泥濘,灰白的衣袍上沾著不少泥點,這樣些許的狼狽擺在他的身上,越顯得他姿態從容風雅。她走到一旁,對著他俊雅難言的側面,臉龐悄悄染上紅雲。
一曲結束,他回過頭來,正對她的方向。對上他如墨的黑眸,明知這是一雙不能視物的眼,她依然有種被看透的感覺。帶著笑,甜甜地喊:「師父。」縱身撲了上去。
他伸出手接住她,任她抱了個滿懷,淡淡梨花香撲鼻襲來,他呼吸為之一緩,不著痕迹地輕輕推開她:「還沒改掉急躁的毛病!」
「師父,你也說過,人的本性是很難改的。」
「這是我教你用來識人,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做為借口的。」他的聲音清冷,讓人聽了不由得心裡平靜。緩了緩,接著又問,「今日怎麼晚了?又被夫子留堂了?」
她忙辯:「才不是!我今天是偷偷去聽別的課。」
他眉頭微折:「為什麼需要偷偷聽?」
「師父也有不懂的,」她眨眨眼,似乎發現一裝極有趣的事,「師父,你聽聽,院子里是不是很熱鬧,今天是三哥娶妾呢,清早我路過院子,聽幾個老嬤嬤說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在洞房前教新娘子……」
饒是平靜如他,此刻也不由臉色微變:「你偷偷去聽?」
「誰讓她們那麼偷偷摸摸,我和小軒躲在房樑上,誰也沒發現,哪知道她們說地比夫子還難,聽都聽不懂,我和軒在房樑上蹲了一個時辰呢,腳都麻了!」
她說完,示意般地捶了捶腿,笑盈盈地望著他。
「你……」頭一次意識到教導她多麼艱巨的任務,他一時難以言語。
「那個嬤嬤說,洞房會很痛,要新娘乖乖躺著,不可鬧不可吵。難道三哥要在洞房的時候打新娘嗎?師父,你說我晚上要不要躲在洞房裡,等三哥打人的時候跳出來攔著?」
「不行!」他聞言立刻喝止,一貫清冷的臉上竟有些彆扭,「這是夫妻之間的事,旁人插不了手的。」
「咦?跟嬤嬤說的一樣,師父你也懂嗎?難道剛才你也去偷聽了?」
「……」他無語,最後一嘆,「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她扮了個鬼臉,坐在青石上搖晃著雙腳,抬頭望著澄空如洗。今日見到了師父,又不用練武,心裡偷偷高興,臉上笑成一團,輕喚:「師父。」
「嗯?」他應聲,聲音又低又沉,春風般薰人慾醉。
「師父這次能留多久?」
他微微一笑:「一個月。」
一個月……她聞言,小小年紀長嘆了一聲:「嬤嬤說,做了夫妻可以一世相守,師父總是來去匆匆,每次停留都是一個月,師父不能長留,是因為同小儀是師徒,而不是夫妻嗎?」
他猛地一震,濃極了的眸里暗沉了下去,黑夜似地把光芒吞噬。
她卻沒有瞧見,笑望著遠方,眉毛彎彎,便是四月春風吹拂下的楊柳亦沒有這般柔和,被那淡淡的暖風一吹,臉上漾起笑掩也掩不住,甜地像蜜。
「這個世上我最喜歡師父和小軒,如果能長長久久和你們在一起就好了……」
她側過臉,一抬首,甜美的笑瞬間僵硬。
師父很少笑,可為數不多的笑容每每叫她自慚形穢。她總以為,那樣春風沐人的笑就是師父的笑容了……今日才知大錯特錯。
空氣不知何時漸漸退卻溫度,她眨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他薄唇緊抿微弧,似乎是笑,卻彷彿是冰雕而成,冷地讓人發寒。
她怔怔地仰視著他,茫然地張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喚:「師父……」
他未聞,冷洌的面上似乎交錯著迷茫,疑惑,忿怒,空洞的眸底沉澱著劍一樣的鋒利,冷漠地彷彿能將人刺個千瘡百孔:「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居然就已經不尊禮教,妄顧倫常,長大了豈不更是無父無君,這就是我教出的徒弟?」
舒儀遍體發寒,猝然驚醒。
眼前的光芒讓她不適地眯上眼,冷汗滲地脊背上一片寒濕,她輕輕一喘,方曉得剛才是夢一場。
那本是她揉碎了再藏到內心深處的記憶,事隔多年,夢中卻一如昨日。
她淺淺一笑,只覺得心微微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