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永樂城的西郊建有明堂祠,昆州王三次退弩兵,便被供奉其中。其地勢極好,西有草原,東有群山,還夾著一片面積巨大的密林,林旁溪流潺潺,是田獵的上佳之處。寧遠侯一行抵達明堂祠時,蒼龍旗早已列隊等候多時。
天地間驟然靜穆下來。
天青色的軍旗在風中飄揚,獵獵欲飛。天空中的雲朵像是千絲萬縷牽扯不清的棉絮,層層疊疊地在匯聚在黑甲騎軍的上空。這猶如在眾人面前打開另一幅畫卷,成千的陌刀當著陽光透著簇簇寒光,直逼人來。
呈列肅立的黑甲騎軍靜靜地等待著寧遠侯一行的到來,當前一人身披重甲,腰懸利劍,身形如山,立於騎軍之中尤為顯眼,他單手按住劍炳,徐步向前。
他邁的步子極為方正,不疾不徐,自有一種豪邁果決的意味。
侯府一眾侍衛簇擁著寧遠侯踏上高階,在蒼龍旗迫人的氣勢下,眾皆寒蟬。
那黑甲將軍來到寧遠侯面前,單膝跪下,身後列陣的騎軍也都伏下身去,無人出聲,鎧甲摩擦形成金屬的清鳴。
「老將藺濤,參見侯爺。」
他聲如洪鐘,靠近的幾個內侍情不自禁都退了兩步。聽到他自報名號,不少人都露出崇敬的表情。
寧遠侯亦是動容,快步上前,親手扶住藺濤的雙臂,嘆道:「久聞『雷將』之名,果然名不虛傳。」
待藺濤站起身,尉戈拱手為禮,做出晚生的模樣:「我對將軍慕名已久,父王常提起將軍之名,將軍隨父王三次征弩,戰功赫赫,如今對我行此大禮,如父王地下有知,也必然怪罪於我。」他說的極為自謙,音調中隱隱泄露出激動。
藺濤抬起眼,雙目炯炯,先是環視一圈,最後把目光定在尉戈身上,眸光閃動,說道:「侯爺言重了。王爺對老將的知遇之恩,老將磨齒難忘。侯爺是王爺之子,我等不敢不敬。」
他話語中對老王爺敬重無比,神態間對著寧遠侯卻有些長輩的味道。尉戈心下明白,自己沒有軍功,在軍中毫無根基,完全靠著昆州王的福蔭,要這個軍功累累的老將發自內心的尊重,那是萬分困難,他苦笑了一下,將這念頭壓了下去。
舒儀遠遠站在人群之中,仔細看那藺濤,兩鬢已經斑白,這位名震西南的大將今年也已經五十開外了。昆州王杜震一死,昆州的支柱就剩下他了。
他聲名在外,在蒼龍旗中有著無可取代的地位,難怪能不將新的昆州之主真正放在眼裡。
祠堂里焚起了香,遠遠地四散開來,寧遠侯帶著一眾人走了進去,藺濤也帶了幾個將士跟隨其後,其他人只能留在祠堂外。舒儀本也可以跟著進去,她心知祭祀禮儀十分繁瑣冗長,便選擇站在外面。倒是舒軒,因為王府侍衛由他一手調(tiao)教,肩負寧遠侯安危的重責,只能隨同寧遠侯進明堂祠。
餘下的人挨次列站,直到廊下,舒儀也站在其中。片刻功夫,香煙裊裊地從堂內傳出,鼓樂如梵音高唱,聽到堂內一聲高喝,所有人都伏首跪了下去。
如此三跪,方才禮成。
舒儀站起身,依稀聽到寧遠侯頌讀祭文。
祭祀是件極費神費時的事,即使是站在堂外的人,也只能垂手肅立,唯一可以隨處動的只有眼珠。舒儀閑極無聊,只能張望四周。一眼看去,廊下除了侍衛,還站著一群文士模樣年輕人,個個神態肅然。
原來寧遠侯連這次挑選的賢士也帶上了,舒儀一念閃過,正想轉過頭,卻看到那群文士之中有一個人慢慢向後走來。此人極為聰明,依著牆,穿梭在站立的人群里,不注意看就很難發現。
她目不轉睛地觀察,直到他走近了,才看清了他的模樣,四肢修長,衣衫簡潔,便是那種常見的讀書人。他走到舒儀面前,拱手作揖,輕聲道:「舒小姐。」
舒儀愕然,幾個念頭在腦中飛閃而逝,說道:「你是那個狂生羅子茂?」
羅子茂點點頭:「正是在下。」
他神態沉穩,倒不想傳聞中「弟奪兄妻」的人物,舒儀淺笑道:「侯爺祭祀,人人都在觀禮,唯獨你隨意行動,倒真是個狂生。」
羅子茂面帶微笑,緩聲道:「我把小姐的這句話權當讚揚了。」
微微一愣,沒有想到他如此應答,舒儀眉梢微挑,若有還無地含笑不語。這樣靜了片刻,倒是他耐不住看了舒儀一眼,說道:「我聽張大人說,小姐看了所有人的文章,唯獨對我的文章費時最多。」
「你文章所論如此大膽,任誰都會側目而視。」
羅子茂面不改色,坦然道:「如果我的文章不能引起小姐的側目,如今哪能站在這裡與小姐說話?」
兩人都是竊竊私語,微小的動靜還是引來幾個侍衛的注意。舒儀索性帶著羅子茂走開,侍衛們忌憚舒儀的特殊身份,不敢吭聲。
兩人遠遠離開廊下,耳邊已經聽不到祠堂內的鼓樂。舒儀轉過身來就問:「你的昆州之治里提到寧遠侯遇刺不是流民所為,其身後有人指使,又提到昆州地處西南,是啟陵重鎮,是扼守著西南的喉口,你到底暗指什麼,如果有人說你心懷叵測,暗藏異心,現在恐怕連人頭都不保了,難道你真的如此狂妄,不顧生死?」
面對舒儀的寒聲質問,羅子茂始終維持平靜的面容,答道:「我家還有嬌妻幼兒,小姐以為我會這麼魯莽,以命相搏嗎?」
「侯爺進城時為妻哭街,府前祭父,迎得昆州上下一片叫好聲。本來人人都擔心侯爺穩不住昆州,政事有變,甚至有流言,說天狼,破軍星現世,必有亂兆,被侯爺這兩個月來一番作為都打消了疑慮。這一切都是侯爺從進城始的驚人行為開始。當時我就揣測,能謀劃出這樣舉措的人,必然是個不遵尋常禮法的人所為,其人行事大膽,不受拘束,往往立竿見影,一擊必中,而且行事張揚,頗有出塵風範。如果是這個人,必然能看懂我的文章。」
「你這樣一說,如果我看不懂你的文章,就是個俗人了?」聽他侃侃一番長談,舒儀凝視著祠堂,漫不經心地問。
「因為小姐心裡所想和我一樣,所以小姐懂。」
「你提到寧遠侯遇刺是另有人指使,會是誰呢?」
羅子茂擰起眉,面色有些蒼白,仔細看著舒儀的表情,彷彿想看出什麼,又一無所獲。想了又想,眸色轉深,沉聲道:「侯爺即將成為昆州王,天下間能有幾人打侯爺的主意呢,可能是當今聖上,還有就是……四位皇子!」
如果有人在旁邊聽到這番話,必然會驚慌失措。
可舒儀只是回頭重新打量他,明眸如月,眼角含笑,頗有讚賞之意:「好個狂生!」心頭卻是難捺不住地湧起驚艷,這個人與她想的是如此驚人的一致,除了舒軒,她從未宣之於口的想法從他口中有條不紊地道出。
沉默了半晌,她啟唇說:「你十年不求功名,應該不是貪慕富貴的人,為何要來王府自薦?」
羅子茂定下心來,臉上浮出一絲有些奇異的笑容,略帶苦澀:「我十年前也曾想求功名,在京城住了半個月,可是考官受賄,真正有才者,因為無財而擱置,而無才有財者,能魚躍龍門,門閥貴胄的子弟更是不扶青雲直上,寒門子弟十年寒窗,不知為誰忙……這樣的科舉,我參加又有何用?這次我來王府自薦,也是姑且一試,在王府這許多天,才知道侯爺是真正禮賢下士,心胸寬廣之人,小姐你行事也是不拘一格,王府如旭日初升,我心嚮往,今日才斗膽向小姐自薦。」
舒儀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神,清澈和深沉奇異地融合在一起,點了點頭道:「侯爺身邊需要像先生這樣的人!」
聽到「先生」這聲稱呼,羅子茂恍惚了一下,眼神隨即清亮:「羅某當盡全力!」
語罷,兩人相視而笑,祠堂此刻仍無動靜,鼓樂縹緲,細談了一會,舒儀驚訝地發現,他們兩人意見多處不謀而合,而羅子茂行事老道更在她之上。
「侯爺遇刺那件事的背後,小姐沒有告訴過侯爺吧?」
「沒有,」舒儀坦言,「侯爺根基未穩,知道了又如何?終究是無力反抗。」
羅子茂道:「侯爺這邊無力,小姐不為自己的家族擔心嗎?」
「什麼?」舒儀幾乎是脫口而出,挑起眉,眸光閃爍不定地看著他。
羅子茂一瞬間有些猶豫,瞧見舒儀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笑容斂去,臉色漸漸蒼白,透明地接近雪色。他緩緩開口:「我聽聞當今聖上龍體欠安,而且越來越嚴重,已有人傳言,太子即將繼位,歷來君主交替總有一番變動。舒閥,劉閥權勢滔天,聖上如果要傳位給太子,又怎能不為太子考慮,這皇位上的刺,總要先拔去的。」
舒儀聞言,心突地猛跳了一下,胸口脹起一口氣,堵地她說不出話來。伸手撫了撫額角,她神態極盡平靜轉過眼,路邊花木扶疏,榮華紛縟,於那葳蕤之中竟還有幾朵色澤艷麗的花朵,赤極近紫,雖敗猶盛,她看地發怔,良久,才開口道:「開了這麼多的花,朵朵都帶刺,要修剪可沒有這麼容易。」
羅子茂順著她的眼光看去,嘆道:「可惜這花開得太盛,眼看就要凋謝了。」
她倏地蹙起眉,夏末的季節,卻彷彿被冰水淋了一身,說不出的心寒,血液都似要僵住了。
突然地,明堂祠的鐘鼓響了起來。
寧遠侯完成了祭祀,帶著眾人走出祠堂。他四處張望了一圈,竟沒有看到舒儀,不覺有點吃驚。剛想召人問,就看到她帶著一個文士遙遙走了過來。
「你的氣色怎麼不好?」他仔細端詳了她一番,驚訝地問,眼光淡淡地掃過舒儀身旁的文士。
「站久了。」舒儀回答,眸光一偏,看到寧遠侯身後的舒軒擔心地看著自己,勉力扯起嘴角,回他一個笑容。
寧遠侯若有所思,不再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