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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寧遠侯傷勢大好,不再耽擱,立刻啟程趕往永樂城。與一個月前截然不同,此時身邊侍衛僅三十餘人。舒儀將隊伍分成兩支,由張任知帶侍衛八人護送寧遠侯妻妾的靈柩遠遠地綴在隊伍的身後。


  時值盛暑,昆州下了兩場大雨,本來四天的路程,走了五天也沒到永樂城。那一日午後,雷聲陣陣,不到片刻雨聲落如馬蹄。寧遠侯等人剛趕到元渠,眼看雨勢滂沱,難以趕路,便就近找了間客棧歇腳。


  寧遠侯傷愈不久,加上一路奔波,深感疲憊,回到廂房休憩,舒軒帶著侍衛等隨行守護。


  舒儀一人得了空,在店裡找了靠窗的僻靜位子,百無聊賴地賞雨。她本性畏暑,對這甘霖般的雨十分歡喜,把身旁的六扇格窗全打開了,任由大雨夾著泥土的寒氣撲面襲來。雷聲過後,雨勢漸大,雨滴彷彿是掉了線的珠玉,落落有聲,飛濺在房檐上便像是要鑿出一個洞來,彈起后,又綻成一朵朵水花。


  窗前落雨成簾,濕氣氤氳,她依窗而坐,極目遠眺,只見蒼蒼暮暮,近處的檐角相銜,遠處的遠山含黛,都像是化了,乍青還灰地攏在層層水幕中。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小柯跑到桌前,不客氣地坐下,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開口道:「我打聽到一樁有趣事。」


  舒儀微微一笑,小柯出身宗錄堂,嗜好就是到處打聽,每到一處都坐不住地到處閑聊,今天才去這麼一會兒,只怕遇上難事了。


  果然,小柯說道:「聽說這個鎮上有個極貌美的寡婦,丈夫死了已經有四年了,她帶著一個陪嫁的丫環,守著兩畝薄田過日子。她是本地一個老夫子的女兒,未嫁之前也大有才名。自從她守寡之後,便有許多人上門提親,希望她改嫁。那寡婦煩不勝煩,閉門不出,不再招待來人,並在家門口貼了一幅對聯,說是只招待解開對聯的人進家門。她貼出對聯半年多了,就真的再也沒有人前去打擾了。」


  舒儀吃了一口點心,笑問:「她貼了什麼對聯?」


  小柯道:「上聯是『二三四五』,下聯是『六七八九』,橫批『南北』,你說奇怪不奇怪,這也算是對聯嗎?」


  舒儀聽了,稍一思索,笑道:「果然是有些才學的。」


  小柯不解:「什麼意思?」


  舒儀道:「上聯二三四五,缺個一,下聯六七八九,少個十,自然就是『缺一少十(缺衣少食)』,橫批『南北』,就是沒有東西。那寡婦是告訴別人,缺衣少食沒有東西,上門恕不招待,分明是拒客的意思,就算別人解出了對聯,也不好意思上門去了。」


  小柯恍然大悟,看了舒儀漫不經心的樣子,又有些不服氣,他到後堂聽人講了這個故事,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被她卻這麼容易解了,不由嘀咕:「女人就是心眼多,直接寫個『謝絕會客』不就得了,真不爽快。」


  舒儀聞言,含笑瞅了他一眼:「像你這樣爽快的人,以後科舉時,可以直接在試卷上寫上『狀元』,如此便成狀元了。」


  小柯還未反應過來,就聽見旁邊噗哧一聲,似乎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舒儀狀似無意地往店堂中一瞟,客棧並不大,一道竹帘子把前廳後堂隔了開來,此刻前堂只有零星的幾個人,讓舒儀注意到的是堂中的一桌,坐著兩個人。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笑得正歡,想必剛才就是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旁邊坐著一個二十二三歲的男子,面如冠玉,眉長入鬢,著竹青長袍,沒有任何贅飾在身,其人風雅,實在也不需任何飾物點綴。


  他唇角含笑,對上舒儀的眼神,微微一怔,說道:「在下楊臣,這是舍弟楊瑞,剛才見小兄弟說的有趣,才有所冒犯,還請見諒。」


  舒儀一身淡黃白紋的衣衫,襟口金絲鑲邊,頭髮很規矩地束起,眉眼盈盈,儼然是一個翩翩少年,她客氣地點頭示意:「是我們言談無稽,讓兄台笑話了。」


  楊臣隨和地道:「小兄弟也是這雨天難以趕路吧,在下兄弟二人是來昆州行商置辦些貨物的,不知兩位小兄弟怎麼稱呼?」


  舒儀挑眉,心下暗疑,這兩人的言談並不像商人,所穿衣質差別甚多,也不像兄弟,旁邊那個笑出聲的小夥子倒很像是在保護楊臣。


  她擺出天真的笑臉:「我叫蘇七,這個是我家小廝。」小柯敢怒不敢言地悶哼一聲。


  楊臣驚異地打量了兩人幾眼,說道:「相見是緣,剛才聽小兄弟才思敏捷,在下佩服的很,不知蘇兄弟介意不介意同桌來相談一番。」


  對方如此客氣,再拒絕就顯得不識抬舉了。舒儀站起身,帶著小柯坐到楊臣一桌,施禮道:「如此多謝兄台款待了。」


  舒儀落座,楊臣問:「剛才聽蘇兄弟解那個對聯,莫非以前曾聽過這樁趣事。」


  舒儀笑道:「今天第一次聽說呢。」


  楊臣目光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隨即又笑道:「如此說來,蘇兄弟聰慧過人,在下真是欣羨。」


  旁邊的楊瑞插口道:「公子昨天不是也解開了對聯嘛……」話音未落,被楊臣冷眼一掃,他立刻噤聲。


  舒儀暗笑,楊瑞脫口而出兩人並非兄弟的事實,她恍若未聞,神情自然。


  楊臣被當面拆穿謊言,面色依然如常,客氣了幾句,他說道:「剛才聽蘇兄弟如此快的反應,其實我也有些難題未解,想向兄弟討教。」


  舒儀蹙眉,推謝道:「楊公子見多識廣,連你也解不出來,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小柯見這兩人互相恭維,卻還不切入正題,他對各種事物有種本能上的好奇,耐不住說道:「到底是什麼難題,說出來聽聽,俗話不是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我們四人合計一下,說不定就有答案了。」


  楊臣面色溫和,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家老爺一生攢下了極大的家業,膝下有四個兒子,四個兒子各有過人之處。老爺年事已高,必然要找出最好的繼承人。二公子是嫡出,最是名正言順,所以我家老爺已經定了二公子繼承家業。」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仔細觀察舒儀和小柯的面色。


  舒儀拿起桌上的點心品嘗,口中含糊的說:「那不是很好。」


  楊臣道:「可是除了二公子,其他公子也都是才華蓋世,同時也有繼承資格的人。大公子為老爺打理一方的事業,功勞甚大,而且與二公子交好。三公子素有賢名在外。至於四公子嘛,最受老爺寵愛,他的母親,也是我家老爺最喜歡的姬妾。蘇兄弟,如果要讓三公子繼承家業,該用什麼辦法呢?」


  舒儀略略沉吟,問道:「為何是三公子?」


  「這個……」楊臣沒有料到她會如此反問,神情霎那間有些鬆動,隨即肅然,「我相信,三公子是最適合的人選。」話音灼灼,彷彿理所當然,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了幾分霸氣。


  「真是坦白,」舒儀笑笑,「楊公子見識過人,應該知道,三公子想要成功的機會極其渺茫。」


  怦的一聲響,一旁的楊瑞將茶杯重重扣在桌上,雙目炯炯,對舒儀怒目而視。


  「並不是沒有機會,不是嗎?」楊臣不以為許,依然笑地從容,拿起桌上的茶壺,替舒儀滿上一杯,說道,「蘇兄弟,我們今日不過是閑話一番,你我萍水相逢,言談又何須顧及呢。如果蘇公子和我家三公子一樣的處境,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的放棄眼前機會嗎?」


  對她的稱呼從「蘇兄弟」上升為「蘇公子」了,舒儀笑眼如弦月,注意到楊臣看似溫和的目光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凜銳,默然思考半晌,說道:「大公子既然替你們家老爺打理一方的事業,為何不能繼承家業?讓我想想,大家族規矩多,剛才你說二公子是嫡出,那麼大公子必然是因為母親的原因才與繼承家業無緣了。大公子與二公子交好,三公子何不好好利用這點呢?」


  楊臣頷首,介面道:「離間的辦法我們也曾想過,可是二公子與大公子從小交情非同一般,又豈是這麼容易被挑撥的?」


  舒儀微微垂下細密的睫毛,沉吟道:「大公子沒有爭位的心思,難道他身邊就沒有嗎?他替你家老爺打理一方事業,看在有心人眼裡,難道就沒有人動過其他心思嗎?這種事情的關鍵,不在於本人怎麼想,而是在於別人怎麼想。三人市虎,曾參殺人……只要他身邊有人動了心思,其結果就很難說了。如果大公子對家業有覬覦的消息讓你們家老爺知道了,二公子是保他好呢,還是不保好呢?」


  楊臣一震,眸光緊緊鎖住舒儀:「大公子獨守一方,如果老爺對他起了疑心,二公子保也難,不保也難。兩位公子本是堅不可破的一體,這樣一來,二公子等於自斷一臂。此計甚妙,可是,要讓老爺起疑,也並非容易事。」


  舒儀揚眉笑道:「如果事事都要三公子出面,只怕與家業也無緣了。四公子受你們家老爺寵愛,他身邊的人對二公子最為忌憚,這對付大公子和二公子的事不妨就交給他們來做。三公子何不作壁上觀,只要稍稍推波助瀾,何愁不能從中取利。」


  楊瑞和小柯兩人沒有插上話,一直靜靜坐著,聽到此處,兩人駭然,半是疑惑半是驚恐地看著舒儀。


  楊臣心中也是一驚,唇邊笑意微斂,眸光在舒儀臉上流連再三。他原先只道這少年思維敏捷,卻不想他提出的主意竟然如此狠毒,連消帶打,竟然把三方都算計進去了。細想之下,這辦法確實可行。


  可是出這個主意的人,只不過是個看起來十六七歲的天真少年,想到這個,楊臣就輕鬆不起來。


  他沉思半晌,緊盯著舒儀的目光變幻莫測。


  「蘇公子年紀輕輕就如此才高,不知師出何處?」


  「我師父高來高去,蹤跡難尋,」舒儀笑眯眯地說,「是絕世高人。」


  楊臣語塞,又道:「蘇公子對家族如此熟悉,想必也是出身名門吧。」


  「這當然,」舒儀輕笑,一臉理所當然,「我系出名門中的名門。」


  小柯險些從椅上滑倒,心想,有這麼皮厚自誇家門的嗎。


  楊臣俊雅的面容亦有片刻怔忡,腦中思索著哪裡有蘇姓的富戶,溫和地說道:「蘇公子難道沒有想過出任仕途?」


  舒儀悠然一嘆,徐徐道:「仕途兇險,我膽小如鼠,不敢嘗試呢。」


  楊臣眸色轉深,幽不見底,神情似笑非笑:「蘇公子真是說笑了。」


  窗外雨勢漸歇,房檐上水滴延綿不斷,忽而有一人撩起竹簾走進店堂,手上拿著一把紙扇,扇上繪著精緻的山水,來人是個粗壯的漢子,與紙扇極度不協調,扇面上滴落著水珠,很快就在店堂前洇了一小片水漬。他在店堂中張望,大步向舒儀這一桌走來。


  神態恭謹的來到楊臣面前,低下身,輕聲在楊臣耳邊說著話。


  楊臣笑容不改,眸光似有似無地盯著舒儀,聽著來人的報告,掩不住面色一變,轉過頭來,正顏對舒儀說道:「蘇公子,今日與你一番傾談,在下受益良多,可惜家中尚有急事,我趕著回去,就要在此拜別了。」


  他站起身,看著舒儀,微微一笑:「我還真想再和你再多談一會,可惜了。」


  舒儀暗暗鬆了口氣,欣然答道:「我見識淺薄,班門弄斧,讓楊公子笑話了。既然公子事急,就此別過了。」拉著小柯一起作揖答禮。


  楊臣唇微啟,像是想說什麼,最後看了一眼舒儀,默然帶著楊瑞走了出去。


  小柯悄聲對舒儀說:「他們肯定不是生意人。」


  舒儀白了他一眼,對他的遲鈍深感無奈,難得溫柔地撫了撫他的頭:「小柯,以後千萬別說你是宗錄堂的弟子。」


  小柯仰起臉:「為什麼?」


  「別讓宗錄堂百年的名聲毀在你手裡了。」


  楊臣走出店外,雨依然在下,細密的雨滴構起一個水霧繚繞的世界。他冷聲問:「師尊呢?」


  大漢撐起手中的傘,遮住楊臣的身軀,答道:「就在後院。」


  楊臣淡淡掃了他一眼,狹長的丹鳳眼中冰冷如霜:「你們好呀,刺殺寧遠侯的事失敗了,在三皇子面前不好交代,居然連師尊都請出來了。」


  大漢和楊瑞低下頭,喏喏不敢言。


  楊臣心下長嘆,對著竹簾看了一眼,腳步不停,繞過前廳。後院寂靜,一旁是馬廄,天氣不爽利,並沒有閑人,檐下停著一輛輕便的馬車,車旁同樣站著一個大漢。


  楊臣走上前,俊顏恭敬,低頭垂目面對馬車,道:「弟子楊臣,見過師尊。」


  「出了什麼事?」馬車內男子的聲音不疾不徐,仿如樂聲,似山澗溪流,又似清風頌吟,悅耳動聽,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謝耿之,小樓行刺寧遠侯失敗了,」楊臣淡然說道,「不過應該是意外。」


  馬車內沒有應聲,車外的四人靜立著,神態平靜。車內男子輕輕嗯了一聲,道:「興許是寧遠侯命大。」


  楊臣抬起頭,對著身邊三人使了個眼色,三人遠遠避開,他這才又開口:「師尊,寧遠侯未死,是讓他們重新刺殺,還是應該轉而好好安撫寧遠侯?」


  「你認為呢?」


  楊臣想了想,面色稍有為難,輕聲說道:「師尊,舒家子弟全被舒老派出,去寧遠侯身邊的,是……是舒儀。」


  他說完,心下也不由有些忐忑,看不到馬車內的情形,亦沒有任何聲響,只聽見雨聲淅瀝,滴滴嗒嗒地落在心上。過了片刻,依然沒有動靜,楊臣忍不住,說道:「師尊曾說過,舒儀是我的師妹,如今她已經來到昆州輔佐寧遠侯,刺殺的話……」


  「小儀的武功並不弱,」男子的聲音稍有些低沉,似乎溫柔了幾分,「謝耿之這一次也未必能成功。」


  「所以弟子認為,應該好生安撫寧遠侯。天下皆知,寧遠侯品行不佳,難成大器,三皇子穩住他,日後昆州就不會成為東進的絆腳石。」


  男子似乎嘆了口氣:「你不了解小儀,如果此時讓她緩了口氣,日後昆州就沒那麼容易掌控了。」


  楊臣凝視馬車,說道:「寧遠侯不成才,舒儀師妹即使有通天的本事,也難以改變乾坤。弟子會稟告三皇子,對寧遠侯行安撫之策。」


  車內男子不置可否,空氣中讓人窒息的迫力消失了,楊臣唇角微勾,知道自己猜對了師尊的心事。


  「師尊,剛才我在客棧遇到一個少年,與他攀談一會,他所出的計策,居然與師尊相差無二,實在驚人。他也認為,三皇子要想得勢,必然先要攪亂局勢,方可從中取利。」


  「想不到昆州還有這樣的人。」車內男子似乎也勾起了興趣,「英雄與時勢,自古難以分開,既然現在時勢未到,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開創時勢,能想到這點的人,應該洒脫不拘常理才對。」


  楊臣笑道:「的確是一個洒脫飛揚的少年公子,如果這次不是有正事在身,我還想招攬他。」


  他雖然看不到車內人的樣子,此刻卻感覺到師尊笑了。猶豫半晌,他開口道:「現下舒儀師妹也在昆州,難道……師尊不想見她一面嗎?」


  「不見了,」車內人淡淡說了一句,話音平靜,「辦正事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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