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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舒儀動作奇快,就在老者手掌舉起之時,已經站起身子,一個跨步,站到舒軒身後,笑嘻嘻地說:「是你們認錯了人,又不是我們來冒認,別仗著勢大就欺負我們這些涉世未深,不懂世事的弱小良民啊!」


  就你還涉世未深,還不懂世事,還弱小良民——小柯嗤之以鼻,一眼瞥到那瞪眼的大漢面色鐵青,似乎馬上就要翻臉。他甚是機靈,立刻學舒儀一樣,起身躲到舒軒身後。


  老者鬍鬚抖動,顯然被舒儀氣地不輕,面色陰沉,一言不發。江猴兒介面反駁:「可是剛才你們也沒有否認沈閥的身份,如今聽了這許多事,倒要推託關係,看不出三位衣冠楚楚,竟然是如此下作之輩。」


  「剛才不等我們表明身份,就強拉著我們說了一通,現在倒要推卸責任,看不出三位言語閑麗,竟然是賊寇之流。」學著江猴兒的口氣,舒儀氣也不喘地回駁。


  江猴兒長年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張利嘴,誰知舒儀也不逞多讓,口舌伶俐之極,兩人你來我往,爭了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也沒分出勝負來。


  老者本是憋了一口悶氣,臉色不善,聽他二人口舌爭鋒這麼長時間,氣倒漸漸消了,抬眼打量舒儀,心想:這娃娃口才倒真是不錯,衣裝華美,想必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孩子初出遠門。回頭再看看一臉平靜的舒軒,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好了!」老者低喝一聲,道,「看你們也不像是狡獪之人,今日就算是誤會一場。」


  江猴兒張口想要再說什麼,卻被老者一個眼神擋了回去。


  舒儀笑道:「沒錯沒錯,就是誤會。」


  老者道:「幾位出身富貴,當知有些事最容易禍從口出。」


  「明白,明白。」口中應承,舒儀笑容不改,似乎沒聽懂老者話中的威脅。


  對這樣的態度感到滿意,老者終於不再為難他們,虯髯大漢也收斂了迫人的氣勢。這樣一鬧,日頭早已過了,遠處的蟬鳴也是聲嘶力竭,有一陣沒一陣的。舒儀三人整裝上路。


  「的鈴,的鈴」的細碎鈴聲隨著馬車遠去。


  江猴兒一臉的抑鬱,說道:「姜老怎麼就這樣讓他們走了,這也太便宜他們了。」


  老者冷笑道:「我們正事沒有完成,卻和這三個不知來路的孩子一般見識,誤了事,你要承擔責任嗎?」


  江猴兒不吭聲。老者知道他心中不服,說道:「你在外行走這麼多年了,也該知道,剛才那三個穿著華貴,言談高雅,分明是富貴中人,其中那少年華光內斂,恐怕武功不弱,他們除了一個小廝,沒有帶其他下人,對自保極有信心,和他們動手,有什麼好處?」


  虯髯大漢默默點頭,顯是極為贊同。江猴兒嘆了口氣,也不再計較此事。


  老者望著古道,眼神深邃,卻是陷入沉思。


  ————————————


  日近西傾,雲如彩絮,層金,層紅,層紫地泛開,絢麗的晚霞滿布天空,如攏輕紗。


  車輪的轆轆聲滾動在覃鄉郊外的古道上。一行隊伍護擁著四輛馬車緩緩東行,經過連日暴雨洗刷,古道邊泥濘不堪,車隊走地極慢,馬蹄聲鬆散而拖沓。侍衛們無精打采,任由一路風塵撲上滿是疲憊的臉龐。


  隊伍當前一人,是個侍衛打扮的年輕男子,面色黝黑,身材高瘦。他按轡徐行,打量著四周的景緻,神色頗為自如,正眺望著遠方,眉頭忽而一皺,漸漸放慢速度,退到隊伍中心的第一輛馬車旁,輕叩車窗。


  車窗緩緩打開,那男子也不往裡張望,目視前方,低聲道:「就要進入覃鄉的地界了。」


  車內坐著一個華服男子,玉冠束髮,紫衣廣袖,抬頭向車外張望:「覃鄉離永樂城王府只有四天路程了吧?」


  「如果按小侯爺的速度,走上八天也說不定。」那男子露齒笑道,口氣多有嘲諷之意——這人是一路護送寧遠侯的近衛,名喚李俊,為人豪爽,言語不羈——他轉頭看向車內,笑地更歡,「對了,現在你可是侯爺了,只要一聲令下,我們三日就能趕到永樂城。」


  華服男子本是神情脫略,聞言不由苦笑:「你這話要是傳到小侯爺耳里,可就害了我了!」


  李俊哼了一聲,說:「小侯爺和姬妾在車裡樂著呢!就算聽到又如何,尉弋,他處處依靠你的助力。能把你如何?如今聽說有賊寇要在途中截殺,他躲到後面,讓你穿上他的衣服引人耳目。哼!留在王府這麼多年了,我們的命就這麼不值錢嗎!」


  「大哥,小侯爺已是王府的主子,我們說話還需避忌些。」尉弋微微苦笑,慎重地說——他和李俊並不是親兄弟,兩人從小在王府長大,幼時身份卑微,常常受欺,李俊自顧不暇還經常為他挨揍,情誼深厚,比手足更甚,他以兄長敬之。


  李俊唇角扯動,想要再說些什麼,終還是輕嘆了口氣:「謹慎些自然是好的……」他說話時有些意猶未盡,眸底黯色一閃而過,復又明朗。


  隊伍已慢行到峽道前,這條峽道是入覃鄉必經之地,兩旁山野夏意濃郁,四周樹林茂密昏暗,林葉深處望不到盡頭。李俊皺起眉,夾緊馬腹,加速前行。


  馬車忽然有些顛簸,尉弋靠著車壁,劍眉微蹙,對著空寂的車廂,垂眸沉吟,他的瞳色黑如濃墨,就像是一泓未曾照耀過陽光的暗渠,誰也無法從那樣一雙深沉的眼眸中解讀出什麼。


  他出生在昆州廬縣的一家農戶,在出生之前,家中已有四個男孩。農家人勞作需要強壯的少年郎,他卻與眾兄弟不同,體格瘦小,體弱多病。無法成為家中的幫手,自幼為父親所不喜。


  那一年,又遇災荒,莊稼顆粒無收,長兄也到了婚配的年紀,父親在夜裡輾轉反側,幽幽地嘆了一夜的氣。第二日,母親翻出箱底那件他過年時才穿的布衣,溫柔地為他換上,衣服的袖口有一些磨損,母親便拿出針線,細細地縫上,銀針在他眼前忽上忽下地翻飛,他怔怔的看著,手心忽地一熱,他抬眼看向母親,長年的勞作和辛勞讓她面帶菜色,眼角也堆起了紋路,晶瑩的液體順著她的眼角滑落,無聲地滿布臉龐。


  清晨的陽光投進了屋子,桌椅早已老舊,鍍上一層淺金的薄曦,一片纖毫畢現的斑駁。


  母親背著陽光,顫動著肩膀,默默哭泣,那樣的絕望和哀傷慢慢滲透到空氣里,沉重地讓他透不過氣。他很害怕,想看清母親的樣子,母親卻避開了他探究的眼神,擁他入懷,喃喃低語:「對不起,我的兒,對不起……」


  一長串不知道多少個對不起,他慌地六神無主,緊緊抱住母親,心痛,淚水忍不住地往下掉。母親牽著他的手走出屋子,父親正坐在門前的長凳上,眼神落寞地看著遠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從未隨同父親出過門,一聽說可以去城裡的集市,孩童的好奇與好玩立刻佔了上風,他放開母親的手,跟在了父親的身後。


  遠遠的走出了村莊,他這才想起回頭,母親依然站在屋前,淡藍色的衣裳,彷彿是澄空中的雲朵,格外素凈。他鼻頭又有一些泛酸,聽到父親的吆喝,這才重新邁開步子。


  走了整整兩日,他和父親才來到了城裡,小小的身子站在牆角往上望,城牆暗灰,高聳入雲,無邊無際的寬廣。他感到無邊的害怕,連身體都開始顫抖起來。


  父親在城口買了一個肉包,塞在他的懷中,說了一句:「餓的時候吃。」


  他受寵若驚,抬起眼睛,日頭正濃,父親的臉在淡金的光暈中模模糊糊,不甚清楚。他略微閃了一下神,只手伸進懷中,那裡暖暖的,層層熱氣透進衣服。


  很暖……


  他把手放在胸口,衣料觸手柔滑,是上好的杭羅,卻是一片冰涼如水,沒有什麼溫度。心頭驀然一驚,他惶然張開眼。


  居然又想到了這麼遙遠的過去,尉戈靜坐在馬車內,獃獃地想。


  「尉戈,」李俊的馬緊緊跟隨在車外,聲音略有些急促,「情況有些不對。」


  他神色依然有些恍惚,看向窗外,峽道前湧來人流,三三兩兩為隊,大多衣衫襤褸,面上滿是瘡痍之色,零落地面朝侯府隊伍走來。


  這是受水患所害而離鄉的流民吧,尉戈心想。今夏昆州水患成災,一路上他們已經遇過一撥又一撥的流民。異姓王杜老王爺已歸天西去,昆州又遇百年洪害,這些為之受害的貧苦百姓,這樣風塵僕僕,前往何方?


  眸中有些黯然,正想調回視線,忽而腦中電光火石,他警覺頓起。


  「這些流民中沒有老弱婦孺。」尉戈低語。


  「是,都是青壯男子,這些人兩三為隊,分散卻又不凌亂,不合常理,」李俊早擰起了眉,面色嚴肅。


  「快通知侯爺。」幾天前收到風聲,有人要截殺寧遠侯,這幾日的平靜險些讓他們都以為危機已經度過。


  「已經通知了。」


  一匹快騎從後方插上前,是個濃眉高壯的侍衛:「李哥,小侯爺說莫要草木皆兵,流民不過近百人,個個面黃肌瘦,難道還能敵過我們兩百多的侍衛嗎?」李俊平日在侍衛中頗有威信,這傳話的青年侍衛硬著頭皮把剛才侯爺一番斥責說地極為柔和。


  李俊聞言,面色頓時沉了下來,冷聲道:「他躲在後頭倒是自在。」青年侍衛不敢接話,放慢馬速靠後。


  李俊轉過頭,說道:「尉戈,我看情況有些蹊蹺,你現在假冒侯爺,可要萬分小心。」


  「我知道。」他點頭。


  李俊見他面色不改,沉穩有度,心中暗嘆,口上說道:「尉戈,前幾日路遇流民,有個落單的姑娘,品貌十分不錯,小侯爺便叫人虜了來,今日還帶著那姑娘在後面的馬車裡快活著呢,這樣的主子,我們卻要為他賣命,這……這真的值得嗎?」


  尉戈一怔,唇角泛起微微弧度,笑意苦澀:「大哥,這是你我所能決定的嗎?」


  「難道真是時也,命也?」李俊苦笑,「即使你我才華出眾,也拗不過一個命字。他再怎麼荒唐,生在王侯之家,也得多方庇佑,哼哼,這就是命,不服也不行嗎……」


  無人回答他的話語,隊伍依然徐徐前行,接近峽道,迎面走來那些流民,模模糊糊的灰黑色,遠遠的像一團墨色,在這葳蕤茂盛的夏日裡,有著說不清的一股子寥落。距離近了,侯府的侍衛們恍惚聽見一陣嗚咽的低泣。


  尉戈凝神傾聽,那低低的泣聲依稀是一曲: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徐徐晚風夾著沉鬱的歌聲,絲絲縷縷地滲進每個人的耳里,格外凄涼。


  這群離鄉避難的民眾在唱黍離之悲?歌聲哀傷,如泣如訴——何況這本就是一首憂時傷世的詩歌。


  他心頭一陣恍惚,定定地看著前方。風裡混著絲絲的濕潤氣息,流民模糊成一團,看不清楚面目。


  「尉戈,」李俊見他伸長了脖子要往車外看,低呼提醒,「小心為上。」


  「古道,流民,黍離……大哥,讓兄弟們戒備,前方多有詐。」普通百姓如何會唱黍離,又如何會在侯爺出行的隊伍前吟唱。


  李俊立刻吩咐下去,侍衛們精神一震,開始警惕。


  歌聲繚繚不絕,似有似無,漸漸離地侯府近了,那些低頭趕路的流民卻自顧行路,並無半分異狀。


  尉戈眉心深深攏起,深感不安,眼看著隊伍就快要和流民正面迎上。


  「水患肆虐,是昆州之難,寧遠侯爺,亦昆州之難……」前方忽起一聲清嘯,隨之高聲吟道。


  尉戈和李俊心神一顫,眼光如炬,看向前方。


  流民三三兩兩的隊伍之後,一道絳色身影往侯府隊伍走來,大步流星,行走如風,穿過流民身側,形如游魚。


  侯府眾侍衛也在觀望,只覺得眼前一花,那絳色身影已經竄到流民之前,流民停下腳步,安靜地站在他身後。李俊打了個手勢,侯府的隊伍也立刻停下,兩方隔著七、八丈的距離。


  那絳衣男子站在兩方之中,負手望天,身形如山,風鼓起衣袖,獵獵如飛。眾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那實在是個偉岸的男子,倒不是說他有多英俊,可一望之下便生出淵停岳峙之感。他面上有些寥落,似乎陷入沉吟。


  李俊一手緊緊握住刀柄,心不自覺地鼓跳,從剛才已看出這男子武藝高超,侯府中無人能及,今日面臨的,是前所未遇的危機。侯爺的生死他並不看重,只是此刻尉戈冒充侯爺,危險萬分,他不得不嚴陣以對。他轉頭,對尉戈使了個眼色。


  那男子收回目光,看向侯府眾人,朗聲道:「在下謝耿之,來取寧遠侯爺之命。」


  侍衛皆嘩然。心想這人只怕是瘋子,哪有人如此身無寸鐵,還敢口出狂言。侍衛們仗著人多勢眾,有幾個人笑出聲來。


  李俊臉色一沉,嚴禁侍衛鬨笑,對著前方高聲道:「閣下可知道,謀害王侯是什麼罪狀?」


  謝耿之道:「謀害王侯,舉家同罪,可惜我已無親屬在世,一命換一命,也算值得。好,現在換我問,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侯爺可知道?」他目光坦蕩,最後一句,寒聲高問,暴喝而出,如同炸雷一般。


  侍衛們一驚,不敢面對他橫掃而來的目光,紛紛避開眼神。李俊回頭,接過尉戈遞來得一樣黑筒事物,在手上轉了一圈,晃亮火摺子,點燃尾稍,眾人只聽見轟然一聲,金光閃閃的光亮在空中炸開,盛開如同牡丹,布滿晚霞的天空也被這光亮奪去了色彩——這是求救的花炮,遇襲時通知周邊衙門營救的信號。


  流民們都抬頭觀看,謝耿之卻冷冷的道:「占人家產,淫人(ren)妻女,搜括民脂民膏,侯爺所作所為,實在愧對天下,不配做昆州之主,就請侯爺長眠於覃鄉,以謝天下吧。」


  話音剛落,他已大步向侯府衛隊走來。流民大喝,從身後的包袱中抽出刀劍等武器,紛擁上前,如水流一般向侍衛們湧來。


  就在這時,先前傳過話的青年侍衛上前,湊近李俊,說:「侯爺說,不過是些亂臣賊子,快些拿下就是了。」


  李俊大怒,反口吒道:「老子們今天能不能活著回去還是個問題,還啰嗦什麼!」


  眼看謝耿之和流民已經動起來,他心知不妙,打手勢讓侍衛排成列陣,把四輛馬車圍在中間,低頭對著車內的尉戈道:「車後有把刀,來得是個硬把手,你我只怕都不是他的對手。」


  正是應了他的話,謝耿之沖入侍衛隊中,動作奇快,如游龍如水,勢如破竹。兩袖如盈滿了風,普通侍衛撞上,一招斃命。本來成列的隊伍很快被他殺出缺口,流民們一擁而上,刀劍揮舞,亂砍亂殺。


  形勢急轉而下,侯府的侍衛們慌亂起來,他們平時疏於操練,也從未遇過武藝如此出眾的人,圍成陣列的隊伍硬是被謝耿之殺地四散,眼看他下手不留活口,侍衛更不敢上前,幾十人的隊伍向後退,亂成一團。


  李俊面色凝重,冷靜地指揮著隊伍抗敵,奈何這些侍衛平日欺行霸市有一套,真功夫卻沒多少,在他指揮下略見起色,於形勢卻無大用。


  流民早已瘋狂,不顧生死地沖了上來,侯府隊伍節節敗退。


  「大哥,先護住侯爺的車馬,我們把這些人引開。」尉戈道。


  「瘋了么你!就杜若晉也值得你護衛他!」李俊冷冷道,「已經發了求救的信號,我們能拖一時是一時,拖不了,我們今日就想辦法自己衝出去!」他飛快地打量一下四周地形,思索著突圍的路線。


  尉戈知道他主意已定,多說無益,手中緊握刀柄,只等情況不對就跳出馬車。


  重圍之下,侯府侍衛已被壓地喘不過氣。李俊瞅準時機,正要招呼尉戈,場中忽傳來一陣笑聲。在激戰時刻那麼清晰,兩人好奇地轉過頭。


  一望之下如遭雷殛,侯府隊伍的第三輛馬車上居然坐著一個紅衣女子,穿著一件大翻領窄袖的衣裝,柳葉彎眉,目含秋波,笑地好不愜意。偌大的侯府隊伍,竟無人察覺她是何時出現在隊伍中間,更不知曉她是如何坐到了馬車頂上。


  她笑道:「喲!這寧遠小侯爺還藏著不出來,謝老大,就讓小樓我幫你把他揪出來吧!」


  尉戈和李俊額上已是冷汗淋淋——小侯爺正是坐在第三輛馬車上,兩人還來不及思考對策,那馬車門已經打開了。


  先是湊出一個女子的半個身子,衣襟還有些凌亂,她向外張望,驚呼出聲。隨後就有一個身著便衣的年輕公子探出臉:「吵什麼……怎麼還沒有把這群亂民給拿下?」


  ——這年輕公子正是寧遠侯,他相貌不俗,和尉戈有幾分相似,可惜多年縱情酒色,臉色青白,眼神輕浮,他一探出腦袋,就看到眾人的眼光集中在馬車頂上,轉身抬頭望。


  那自稱「小樓」的女子坐在車頂,環佩聲響,衣裙色如石榴,艷到了極致。寧遠侯看了一眼,竟有些痴了,這女子艷麗無雙,把他一眾美姬都比了下去。一時間忘乎所以,便上下打量著她。


  「色(se)欲熏心,一看就不是好人。」小樓冷冷地一掃下方,剛才還風情萬種的眼眸中射出凌厲的殺氣。


  寧遠侯心底莫名一寒,不等他縮回脖子,那馬車頂上的紅裙已經擺動起來,所有人的眼中只見那紅色像是活了,恰如牡丹盛開。寧遠侯尖叫了起來:「快攔下她……」呼聲未斷,紅色衣袖已經來到面前。


  紅(hong)袖下,寒芒閃動,那是薄如紙翼的一把刀,形如柳葉。


  在眾人張口結舌,根本不及做反應之際,一蓬鮮血灑開,寧遠侯的人頭骨碌碌落到地上,面上猶帶著驚恐的表情。


  這一擊僅僅只是眨眼之間發生的,靠近馬車的侍衛眼睜睜看著,這樣絕命的一刀,快地超出眾人想象。


  馬車裡還有三四個女子,從敞開的車門看到外面發生的一切,大聲尖叫起來,侍衛們從驚慌到恐懼,再也管束不住,四散逃竄。


  小樓從車頂躍下,反手一轉,靠在車廂外的錦衣美姬頓時送了性命。


  眼看她對女子也半分不留情面,眾人無不膽寒。


  李俊大喊著讓侍衛後退,侯府隊伍從第三輛馬車處斷開。由於尉戈頂替寧遠侯的事知曉的人不多,前方侍衛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尉戈最是冷靜,環視一周,猜到對方存著不留活口的心態,事先也經過精密安排,在這難以進退的峽道痛下殺手。


  人馬嘶鳴,殺喊聲越來越大。李俊打開車門,對著尉戈叫道:「快上馬,我們殺出去,只要時間拖久了,會有官府的人來救的。」


  尉戈苦笑著提刀跳出馬車,發現侯府侍衛陣腳已亂,流民離馬車也不過十步之遙。


  「看,那個寧遠侯出來了,殺呀!」看到尉戈一身鮮明的紫色錦袍,有幾個流民大聲呼喊。


  尉戈陡然生出一種不祥預感,側身一躲,一把大刀擦著他的頸子飛過,嚇出他一身冷汗。回頭看了一眼寧遠候的屍體,心中暗想:真正的寧遠侯已經死了,他就算此刻大喊自己不是侯爺,恐怕這些流民也不會相信了。


  「大哥,今日是兄弟拖累你了。」如果不是顧及他,李俊一個人更容易衝殺出去。


  「兩兄弟說什麼喪氣話,都他媽的這個短命鬼……」他朝著寧遠侯躺在地上的頭顱啐了一口。


  尉戈心念一動,對著李俊低聲說了幾句。李俊拉起韁繩轉向道旁的樹林,一邊大聲嚷:「馬上就有官兵要來了,各位兄弟擋住了這些賊子,就是首功,侯爺回永樂城就封他個官做!」


  果然是重賞之下出勇夫,侍衛們並不知道真正的寧遠侯早已人頭落地,聽到高官厚祿的封賞,勇氣倍增,眾人合力,竟然擋住了謝耿之和小樓。


  尉戈和李俊立刻策馬狂奔,向一旁的樹林里逃竄,身後還有幾個侍衛跟了上來。


  一行人頭也不敢回,愴惶之下,只知道超前疾馳。樹林茂密,難辨方向,他們急馳一陣,廝殺聲已經漸漸離地遠了。


  正當尉戈稍稍安心之時,一聲清嘯由遠及近地追趕上來,身後兩匹健馬忽然失蹄,把跟隨在後的兩個侍衛拋下馬。


  他回頭望,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謝耿之竟然從后追了上來,輕功驚人。在樹木茂盛的林中,馬匹的速度大受限制,反而是他,每次換氣就以樹榦借力,急如流星,很快追上了尉戈一行。


  謝耿之衣袖一揮,沖著前面的馬匹激射出十幾根銀針。


  馬兒一陣嘶鳴,尉戈被馬狠狠甩了出去,滾出一丈遠。他立刻翻身站起,馬兒已經腿斷倒地,哀哀低嘶。


  幾個侍衛落下馬背,向謝耿之沖了過去。


  李俊也摔下馬,就地一滾,來到尉戈身邊,苦著臉道:「看來我們今天要把命搭在這裡了!」


  侍衛們圍住了謝耿之,他輕蔑地一笑,兩袖如同鼓滿了風,左右一擺,眾人如同撞上了鐵牆,拋跌開去。他輕輕一轉身,兩手發出了十幾掌,前面四人慘叫連連,倒地斃命。


  此刻剩下的侍衛只有三人,三人大喝一聲,舉刀向他砍去。謝耿之避也不避,雙手迎上,長嘯一聲,先擊碎當前一人的胸骨,反手兩掌,氣勢勇猛,震碎了來人的心脈。


  尉戈和李俊看他如此強橫,七個侍衛轉眼就送了命,心裡都是一顫。李俊戰起身,大喝道:「老子來陪你玩幾招!」


  他猛衝上前,一刀砍向對方的左肋,刀還未接觸到對方身體,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引力,刀鋒騙向一旁,李俊心道不好,謝耿之的衣袖已經揮到面前,當此危急時刻,他忙側過身,避開謝耿之的雙手,撞向對方的左肩。


  謝耿之措不及防,輕輕咦了一聲。


  李俊如同撞上硬石,整個肩膀火辣辣地疼。他本是跟隨王府的武師學的二流刀法,只因平日勤奮練習,有所小成,今日形勢危殆,竟發揮出了所有潛能。反手一刀,重又砍向對方的腰部。


  謝耿之微微訝異,一掌劈去,李俊刀光一轉,人同時往後縮去。小腹突然一陣劇痛,原來給謝耿之的掌風所掃到。


  他手臂麻痹,刀險些脫手,退開三四步,狠狠地盯住對方。


  「看你也是個勇不畏死的漢子,又怎麼會助紂為虐,替寧遠侯做事?」謝耿之道。


  李俊喘著粗氣道:「少廢話,老子愛替誰做事就替誰做事。」


  尉戈眼看情況不妙,抄起鋼刀,快步上前,和李俊並肩而立。


  謝耿之冷冷看了一眼尉戈,身形如閃電般掣動,雙手幻出漫天掌影,朝尉戈而去。


  李俊和尉戈幾乎是同時舉刀迎上,掌影重重,還帶著巨大的內勁,空氣呈現膠凝狀態,雙方撞上的一瞬間,刀身扭曲,尉戈的胸口宛如被掏空了,「啊——」地一聲,身子如脫線的紙鳶,飛了出去。


  謝耿之左手揮向李俊,足尖一點,沖向前,想要在尉戈身上再補上一掌。


  李俊虎口(kou)爆裂,內臟翻滾,口中已有血腥味,想是受了極大的內傷,眼看謝耿之又躍向尉戈,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他暴喝一聲,飛身撲上。右手忍著劇痛,用刀柄把尉戈推后。在同一時間,謝耿之一掌揮向兩人,用上了十成的內勁。


  骨骼碎裂的聲音在樹林里聽來極為清晰,尉戈和李俊哇地噴出鮮血,跌出了兩丈遠。


  謝耿之一臉平靜地看著前方,似乎對兩人斃命掌下極有信心,並不上前查看。樹林外傳來一聲嬌柔的呼喊:「謝老大,官兵已經趕來了,我們快些離開吧!」


  他微微嘆了口氣,不再凝視倒地不起的兩人,轉身離去。


  ******

  天色已經暗了,茫茫天地間,寂靜如死。


  樹葉飄落下來,遮住了他的眼。


  他費盡了所有的力氣只能把眼睜開一條縫,看到的,是滿眼滿天滿世界的綠,於這灰暗世界里跳脫出來,彷彿成為了唯一生機。


  氣息微弱,幾乎讓他錯以為自己已經不再呼吸了,身體僵硬地不能動彈,左肋處劇疼如刀鋸,他微微吐口氣,感覺不到臉上樹葉的顫動,整個身體卻抽痛起來。


  倒下之前,他還曾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是李俊的,還是他的?

  他怕是要死了吧!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耳邊恍惚又飄搖過這樣模糊的泣聲,維繫住他漸漸要崩潰的神志。拼盡最後一點力氣,他咬破自己的舌尖,血腥味瀰漫在唇舌間。


  命絕於此,這本是宿命所定吧,可事到臨頭,他卻不想就這樣靜靜死去。


  就這樣結束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不是太可悲了嗎!


  樹林中忽然起風了,颳走了他面上的樹葉,暗沉的天空突兀地映入眸中,蒼茫無邊。


  天空怎麼會如此陰暗?

  他暗暗苦笑,記憶深處浮現出的是另一種天空的形態。正是他離開家鄉的那一天,澄空萬里,碧雲如洗,連陽光都格外張揚洒脫……


  這樣的一日,早早化做了記憶中的塵埃,時至今日,才又模糊地在腦中憶起。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從七歲的書童,到寧遠侯的近衛謀士,他到底做了些什麼——看到受侯爺欺凌的女子,他不曾搭救;見到仗勢欺人的權貴,他不敢直言;遇到貧苦受難的百姓,他只能漠然地視而不見——呼吸忽然為之一頓,他的眼中流露出空茫和無以名狀的悲傷,直直地望著天空。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在心裡默默地念著,他幾乎要落下淚來——可他終於還是沒有流淚,在回憶了這樣平淡無奇的一生后,他所有的氣力已經用完了,胸口中僅剩的一點溫暖也即將殆盡……


  他努力睜著眼,失去了哭泣的力量,只能悲傷地凝望著那一片漸漸被黑暗吞噬的天空。


  馬蹄聲!

  浮浮沉沉的意識里聽到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地穿進了樹林……


  「快找侯爺!」


  「大人你看,前面躺著的——那個一定是侯爺啊!」


  耳邊的風聲亂了,人聲嘈雜,他感到鼻下,胸口傳來溫暖的觸感。


  「侯爺還有呼吸,大人,侯爺還有呼吸啊!」


  「侯爺……下官一接到求救的煙花就調了兵來救您啊……你可別嚇下官啊,下官的烏紗帽和項上人頭可都靠侯爺您了,劉大夫,快快快,給侯爺含棵人蔘,你可千萬要保住侯爺的命!」


  口中被塞入兩片涼涼的事物,有人開始挪動他的身體,動作很輕柔,他半閉著眼,含糊地想,侯爺?侯爺不是已經死了嗎?

  在身體被抬上馬車的一瞬間,他意識沉浮的最後一刻,瞳中瞥到的,是一抹光,他睜不開眼,並不知道那是官兵高舉的火把——他只看到這樣的光亮,破除黑暗來到世間。


  他想,他是不是又要重新活一次?

  這一次,他又該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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