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在悲傷中快樂地生活
雨後的百列村已經沒有死亡的氣息,濃烈的陽光公平地把自己的光芒傾灑在這片土地,它不吝嗇,所有的陽光都分得均勻。
我拿著一把竹掃帚從村口一直向村尾掃去,將路面上的樹葉清理乾淨,拿著抹布擦凈每塊墓碑上的灰塵。喬治跪在尤麗迪絲的墓前發獃,自從得知尤麗迪絲的死訊,他就不吃不喝地跪在這裡。我勸了幾次,他也不聽,便決定隨他去。
沒有堅強的內心,那也和死差不多,人不能一味地悲傷。
我拖著竹掃帚準備離去,身後喬治嘶啞著嗓音道:「諾,你好像不悲傷。」
他真不了解我,怪不得一直都不能知道我愛他的事實,我握著那把竹掃帚站在灼熱的陽光里,猛烈的陽光曬得半邊臉火辣辣地疼,細小的汗珠從裸|露手臂的毛孔里滲出。我側過身體看他,他跪在墳墓前,在刺眼的陽光下模糊得只剩下一個影子。
「不,你錯了,我悲傷,可是我不能一直悲傷下去,人活著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並不是為死去的人悲傷。」我看著自己的手,它越來越粗糙了,長滿了粗厚的黃繭,艱辛的勞動使我變成地道的農村婦女。忽然間我還想到自己變成老太婆的樣子,那時的髮型,那時的衣著。
還有那時的百列村。
人不能一味地沉浸在悲傷中,要一直地向前看,化悲痛為力量。許多年後的百列村會是什麼樣,陽光和鮮花,幸福與和平,我希望看到這樣的一個百列村。
許多人死去了,但還有許多人活著,要盡自己的力量去幫助他們,這才是最應該做的事情。懷著美好和渴望堅強地活下去,這才是那些逝去的人最應該見到的事情。
「喬治,我想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地活下去,每天去叢林採摘草藥,回來清掃村中的房屋。我想不久的將來會有很多人來到百列村,在這裡安家落戶,我依然做我的醫生為他們治病,和他們一起等待戰爭結束。」
說完,我拖著竹掃帚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黃昏從叢林採摘草藥回來,剛進村便看見喬治抬著一把木梯子在馬薩羅斯酋長的屋前,大約看到我詫異的眼神,他頗為尷尬地笑笑,道:「現在是雨季,村裡有很多房屋都漏雨,我必須把所有的屋頂都補好。」
「喬治,你……」我簡直不敢相信,上午喬治還傷心得要死要活,怎麼到黃昏就轉變成另外一個人。
他的臉紅紅的,像我初見時的那樣羞澀,撓著頭髮道:「諾,你說得對,人不能一味悲傷,而且尤麗迪絲也不希望看到我自暴自棄。諾,我和你一起留在百列村等待戰爭結束。」
「喬治,你終於想通了。」我頓時高興起來。
他瞟著我仍是面色緋紅,道:「諾,你沒有看不起我吧,我是個懦弱的男人。」
「你不是,你不懦弱,你是個最重感情的人。」我激動地抓住他的手,這個強壯的男人從鬼門關又回來了,他擁有堅強的意志。
「謝謝。」他的臉紅得更厲害了。
「幹活吧。」我笑道。
他答應著,拿著塑料雨布爬上屋頂,將雨布鋪在破損的地方認真地忙碌起來。我欣慰地笑開,背著簍子往家裡走去,現在我們兩個都要努力,為明天活下去。
清晨在希望中來得很快。
昨天晚飯的時候我們已經商量好,清早起來去村后的叢林鑽棕櫚樹做棕櫚酒,我還笑話喬治是否已經學會曼迪族製作棕櫚酒的工序,他信誓旦旦的拍胸脯保證。
「諾,你準備好沒有。」喬治在屋外大聲說話。
我答應一聲背著簍子出來,在門口看見只穿著一條長短褲的喬治,他的腰裡挎著一把長刀,肩上則挑著兩隻空塑料桶,這樣子還真有些當地人的感覺,是個做苦活的人。
叢林里有許多棕櫚樹,枝繁葉茂,形態各異。喬治放下木桶,指著一棵粗壯的棕櫚樹道:「諾,這種棕櫚樹叫馬桑凱,是從迦納移植過來的,馬桑凱比本地的棕櫚樹結出的果實要多,還能提取樹液釀酒。」
我裝模作樣的點頭,其實他說的這些我早聽塞娜講過,其實用棕櫚樹提取的酒根本不需要製作,它完全是棕櫚樹的樹液。喬治爬上一棵馬桑凱棕櫚樹,先抽出腰間的長刀對著樹枝一陣揮砍,等將樹葉幾乎砍完后他又揮刀砍掉老樹皮,他的手在樹榦上摸索,還用手敲敲,最後選定了一個地方用鑽子鑽進去,鑿了一個大約20公分的小洞。
他伸出舌頭對著小洞舔了一口,回過頭沖我一笑,道:「諾,好甜呢。」說著,他又跳下樹將剛才砍下來的老樹皮削成一個半圓形的管道,將一端接引在樹榦被鑿開的小洞口,另一端朝下。很快地清亮的液體沿著半圓形的樹皮管道緩緩流淌下來,喬治趕緊讓我把塑料桶遞給他。
喬治將塑料桶綁在一根粗樹枝上,從樹皮里流出的棕櫚酒便滴到了桶中。
我陪著喬治一起將棕櫚酒挑到鎮上,他賣棕櫚酒,我賣肥皂。今天鎮上的人很多,推著木車叫賣的小販沿著狹窄的街道走來走去。我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汗漬,又將它扔給喬治,他接過隨手一擦然後搭在肩頭。我笑起來,這個樣子的喬治好像個農民。
「賣肥皂,又好又便宜的肥皂,不買會吃虧。」我扯著喉嚨喊。
喬治偷偷地笑。
「不許笑。」我故意瞪他。
他反而笑得更厲害了,我決定不管他,先賣完先走。「很好的肥皂,錯過會後悔,不信可以試一試,保管衣服洗得又白又香。」
「怪不得中國人是世界最會做生意的人。」喬治的眼眸閃著光。
「你才知道呀。」我不謙虛地承認。
看著他滿面認可的獃頭獃腦模樣,我決定好好地捉弄他,道:「喬治,我給你講個故事,很有意思的。」
「好。」他饒有興趣。
「從前有一個人,他有一個女朋友,他比任何人都愛這個女朋友。但是有一天這個女朋友背叛了他,看著自己的女朋友挽著其他男人的手,他痛不欲生,失去了理智,終於有一天他殺死了他的女朋友。本來他打算殺了女朋友自殺,但是臨死的瞬間才感到生命的可貴,不過從此他卻被噩夢困擾,夢中他的女朋友赤身露體,披頭散髮,紅舌垂地,伸出如鉤的十指向他索命。」
「他嚇壞了,找到一個巫師幫忙。巫師要他做三件事,第一把他的女朋友屍骨好好安葬,第二把他女朋友生前穿的睡衣燒掉,第三把藏起來的血衣洗乾淨,所有的事情要在凌晨十二點之前完成,否則就有殺身之禍。他遵照巫師的吩咐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很仔細,可是那件血衣卻怎麼洗不掉血跡。凌晨到了,窗外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突然屋裡的燈熄滅了。閃電中,他看到他的女朋友穿著染滿血的睡衣,眼睛滴著血站在面前,指著他厲聲道:你知道為什麼洗不掉血跡嗎?」
說到這裡我拿眼瞅著喬治,他聽得入神了,見過我停下來忙催我繼續。「喬治,你說為什麼呢。」我賣著關子。
他皺著眉使勁地想,想說又不確定答案的神情,周圍聚著幾個小販也在聽我講故事,見我問喬治也都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為什麼呢。」喬治看著我滿臉的期待。
我笑笑,伸手從簍子里拿出一塊肥皂舉到喬治的面前,道:「因為沒有用棕櫚做成的肥皂。」說完,我哈哈大笑。
周圍眾人先是一愣,末后又都會意過來,喬治更是笑得十分開心,眼睛瞧著我滿滿的欣賞。
「棕櫚皂就是好,我買一塊。」不知是誰起鬨了一句,這下眾人都鬨動了,紛紛嚷著要買肥皂,我得意地望著喬治,將錢幣收入口袋。
晚一點的時候棕櫚酒才賣出去,很低廉的價格,因為炎熱,棕櫚酒無法保存,必須當天賣出去,等到第二天味道就不新鮮,會變質發酸。我拉著喬治去鎮上的小店買了一些土豆和玉米,另外還買了一小袋米。
迎著稀疏的月光往百列村趕,一種強烈歸家的情結襲擾著我。
村裡有個人影在晃,探頭探腦地在塞娜家的窗前往裡瞅,我和喬治對望一眼只當是小偷。他將手中的袋子交給我,躡手躡腳地朝那鬼祟的身影走去。那人依舊向窗子里瞟,喬治不動聲色就抓住他的后衣領,將他的一條胳膊扭了過來。
「打死你,死小偷。」我操起木棍兇狠地劈下去。
「我不是小偷,你們誤會了。」那人極力地想躲閃,但是一隻手被喬治給按住。
「少騙人,你在窗子前想幹什麼。」
「沒有騙人,我很餓。」
見他說得很誠懇我停下手,喬治也鬆開擰住他的手臂的手,我打量他,這是個黑人,寬大的鼻翼,厚厚的嘴唇,我一下子對這個長相忠厚的黑人有了好感。
我和喬治帶著他回到家中,屋裡的桌子上用碗蓋著兩個玉米棒子,我倒來一杯冷水,連碗和玉米棒子一齊遞給他。他感激地看著我,又看看手中的玉米棒子不敢吃。
「吃吧。」
他又瞟了我一眼,嘴角咧出一個明亮的笑容,這才拿起玉米棒子放到唇邊大口啃起來。他大概是餓壞了,三下兩下便將兩根玉米啃得乾乾淨淨,便連掉在衣襟上的一粒玉米屑他也細心地撿起來放到嘴裡。
「我叫克里,謝謝你們,你們應該不是這裡的人吧。」
「我們是這個村裡的人。」我馬上道。
「可你們是外國人。」他很小聲。
「我們在這裡住了很久。」
他瞟著我們,又道:「村裡好像沒有其他人,我等了很久沒看到人。」
「你跟我來。」我起了身。
村后的墓地在清淡的月光里沉睡,時而吹過的風聲好像他們輕輕的呼吸,我蹲在尤麗迪絲的墓前撫摸那塊冰涼的墓碑,講述那一場在陽光下發生的屠殺。
克里一直沉默,走過每一塊墓碑,向他們彎腰鞠躬。
「能允許我留下來嗎?」他看著我和喬治十分鄭重的語氣,目光里無限殷切的希望。「我想留下來守護這片村莊,讓它成為美麗的家園。」
我微笑起來,握住他厚實的雙手道:「當然可以了,歡迎你,克里,我是村裡的醫生秦一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