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能停止的死亡
我小心地避過達斯的身體往門口挪動,剛打開門腳便被一隻熱乎乎的手給捉住了,趕緊朝地上一瞧,被我打暈的達斯已經睜開眼睛,他的一隻手像鐵鉗一樣捉住我的右腳踝,頓時我嚇得魂飛天外,現在達斯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吾命休矣。
達斯捉住我的腳踝,從地上一躍而起,如黑鐵塔般佇立在面前。他的眼眸里含著怒火,一步步地逼近我,「狡猾的中國女人,你一次次地欺騙我,我決饒不過你。」說著,他伸出大手向我的脖頸抓過來。
我嚇得要死,轉身向門外逃,但沒跑出幾步,頭髮便被達斯從後面拽住。他死勁地扯著我的頭髮將我往裡面拖,薄薄的頭皮支撐不了厚重的身體,幾乎就要從頭蓋骨上硬生生地剝脫下來,我疼得呲牙裂嘴,眼珠子凸出眼眶。我用雙手抱住頭,忽然頭髮上的力氣一松,我的後腦勺又沉重地砸到地面。
「我不會放過你,可惡。」他眼裡冒著火,身體又逼下來。
我往後躲去,面前的男人已經化身成吃人的野獸,如今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飛快地在屋內瞅著,在前面的桌子上放著一把匕首,我爬起來向桌子跑去,但達斯似乎看穿了我的用意,拽住我的胳膊,然後將我攔腰抱起向地面重重地摔去。
碰的一聲巨響,額頭撞到結實的牆壁,鮮血順著眼角淌下來,我被摔得迷迷糊糊的,只覺得腰像斷成兩截動彈無力。恍惚間達斯又撲上來,他抓住我的衣領用力地向外撕扯,我嚇得不輕,頓時神智稍微清醒過來,伸手去阻止他。
「放開我,放開我,我是中國人,你不能這樣對我。」我拚命地抓他的手臂。
但這樣的動作更加地惹怒他,他按住我的雙手,刷刷地在我臉上扇了幾巴掌,直打得我眼冒金花,出氣多進氣少。很快地衣襟完全被他撕扯下來,龐大的身軀沉沉壓下。
我流著淚,決定好和達斯同歸於盡。
忽然達斯的身體一陣顫抖便趴在我身上不動了,我看到在他身後咬著嘴唇的尤麗迪絲,她的手中還握著一把滴著血的匕首。
「尤麗迪絲。」我失聲。
咣當地一響,匕首從尤麗迪絲的手中掉落下來,她神色變得不安,低低地道:「諾,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怎麼辦。」
我推開壓在身上的達斯,撿起地面上散落的衣物迅速地穿到身上,拉住尤麗迪絲的手安慰道:「不要怕,尤麗迪絲,你殺的是壞人,上帝不會責怪你的。」
尤麗迪絲仍是忐忑不安,我瞅著地面上一動不動的達斯一眼,他的左背有個刀口,鮮血正翻湧出來,低聲道:「我們快點離開,如果讓別人發現達斯被殺死,我們肯定會被立刻槍斃。」
她站著不動,眼神迷離,我來不及再說些話勸慰她,拽住她的手就往門口跑去,現在不管什麼時機,逃不出去就是死路一條。剛跑到門口,身後有人低聲喝道:「站住,否則我就開槍打死你們。」
是達斯的聲音。
我和尤麗迪絲轉過頭,達斯握著一柄手槍站在面前,鮮血從他的後背滴濺到地面。「現在只要我手指一動,你們兩個就別想活命。」
現在豈止他手指一動,只要他高聲一喊,外面上百個士兵就會蜂擁進來把我們捆住,到時砍手砍腳挖心槍斃都得隨他們。我看著他沒有動,他也看著我,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奇怪眼神,好像很為難的感覺。忽然他把槍往地下一扔,低聲道:「你們走吧,快走吧。」
我又呆住了,達斯居然放我們離開,我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去看尤麗迪絲,她也迷惑地看我,這正好說明我沒有聽錯,達斯確實放我們走。
「你們還不走,要等到士兵進來嗎?」他笑起來,身形卻猛地一晃,他趕緊伸出手想平衡身體但還是沉重地摔倒了。
我下意識地衝上前扶起他,他喘著氣推開我,道:「你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那些士兵我沒有能力再控制他們。」
「我去拿急救箱。」我按住他的手。
「不用了。」他又笑起來,道:「你不是說我滿手血腥,要由人民來懲罰我嗎?你看,這一天已經到來了,就讓我這樣死去,把身體的血流干,不要救我。」
喉頭哽咽起來,我不知道說什麼。
「2008年中國北京的奧運會,記得……」他又喘息了一陣,斷斷續續道:「記得告訴我……獅子山……獅子山有沒派運動員……參加。」
他向窗外看去,此時濃濃的夜色掩蓋著四周,忽地他的頭歪了下去。
我托著他的身體不語,半晌將他放下地面,他的嘴角邊洇著一縷血漬,但神色卻很安詳,再沒有從前冷酷的樣子。他曾經雙手沾滿了罪惡,死在他的槍下的人不計其數,而現在他的靈魂已經洗凈了罪惡。
「我會告訴你的,等到2008年。」我撫掉他嘴角的血。「尤麗迪絲,我們走。」此時不能再有所耽擱,如果被士兵發現,我們就真的難逃死劫。
我將頭髮扎進帽子里,和尤麗迪絲裝成士兵一前一後地走出去,營地裡面把守著幾個士兵,他們看見我們出來也只當是同夥,大聲地開著玩笑。我沒有做聲,示意尤麗迪絲緊跟身後,只要走出這片營地便能獲得新生命。
「不好了,達斯上校被人殺死了。」有人失聲驚呼。
我心裡一驚,這麼快就有人發現達斯被殺,我拽住尤麗迪絲加緊腳步。走出幾步身後有人大聲喝道,「站住,不許動,你們是什麼人,快站住。」
槍栓拉動的聲音不絕於耳,我不敢停下來,這一停便意味著被抓。前面十多步遠的地方停著營地的路虎車,我握住尤麗迪絲滿是汗漬的手向那裡奔過去,槍聲沒有猶豫響了起來,腳下泥土飛濺。
「快上車,上車。」我嚷著。
我拉開車門,搶先跳上駕駛座,隨後尤麗迪絲也跳上來,此時營地的士兵也幾乎圍攏過來向我們射擊。「尤麗迪絲,快趴下來。」我慌張不堪,發動車,腳踩油門,車身向後倒了幾米,然後閃電般地向營地外疾馳而去。紛亂激烈的槍聲接連地打在車身,守在營外的士兵手持AK47衝鋒槍向我們射擊。
車前擋風玻璃被打碎好幾塊,甚至有一小塊碎片戳進我的手臂里,我顧不得疼痛,將油門踩到最大擋,衝過槍林彈雨駛向公路,只有逃得越遠才有活路。
尤麗迪絲一直沒有說話,我也無暇分心去顧及她,直到車在一個河岸耗盡了油。我瞅了四周,至少離營地有上百里遠,聯陣士兵恐怕是不容易追上來。
「尤麗迪絲,我們逃出來了。」我歡欣雀躍,剛才的一幕只有在電影中才能看到,死裡逃生的感覺是世間最美妙的感受。
她沒有說話,把頭靠在駕駛座的座位上,一動不動地好像睡著了。我撓了撓頭髮,伸手去推她,她的身體軟綿綿地,臉向著我的方向轉過來,霎時我驚呆了,她的眼眸緊閉著,嘴角邊淌著一縷乾涸的血絲。
「尤麗迪絲,尤麗迪絲。」我大聲呼喚她的名字,使勁地搖晃她。
她始終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回應我任何一次的呼喊。我跳下車,拉開副駕駛的門,用力將尤麗迪絲抱了下來,這才發現尤麗迪絲的後背被子彈打穿了一個碗口大的洞。
尤麗迪絲死了。
我愣在那裡不能動,任憑眼淚如雨珠般往下掉,在那危險的時刻她是如何忍住身體的巨痛和死亡的恐懼,她應該有很多的話要交待,她卻什麼也沒說,不喊不叫,不讓我分心地。
「尤麗迪絲,我會帶你去見喬治。」我明白她心底最想要說的話,那是對喬治不息的愛。
她是我的情敵,卻又是我生死與共的朋友,她關心我,而現在我失去了這個朋友。
我號嚎大哭。
灰白的光線從深黑的夜幕中掙扎出來,清晨的陽光映在她失去生機的臉上好像又有了神彩。我抹乾面上的淚珠,將尤麗迪絲的身體放到背後,一步步地往百列村的方向走去。
接連地下了兩天的雨,空氣很潮濕,但溫度卻居高不下,我無法背負尤麗迪絲在大雨里穿行,躲在一間破舊無人的小茅草屋中。等到第三天太陽出來,尤麗迪絲的身體卻無法再保存下去,她的面孔和身體在高溫下已經腫脹變形,腐爛的氣味彌散在整個空氣中,一群蒼蠅趕也不趕不走地圍繞在周圍。
從這裡回到百列村有段距離,即使空手走路也要一兩天的時間,我忍痛下了決心,將尤麗迪絲就地火化,我不忍心看到她的身體腐臭,她是那樣心地美好的一個人,她不該有那樣的結局。
「尤麗迪絲,對不起。」
我架起了半人多高的木柴,小心翼翼地將尤麗迪絲放在上面,用火柴點燃一根捆著布條的棍子,塞到堆起的木柴底下,沒一會功夫火勢大起來,將整個木柴堆都包裹在其中。尤麗迪絲安靜地躺在火焰里,我看見大火灼掉她的衣襟,看到她柔軟的髮絲被在火中飛舞,我心痛地撇過臉去不敢看。
火一直燃燒,直到下午才熄滅,我看著面前的一堆燃燼的殘灰悲傷得又哭起來,這就是戰亂中每個人都躲避不了的結局嗎。親愛的上帝,您真的忘記了這個國家嗎?在這裡還有千千萬萬熱愛您的子民。
我跪在那堆灰前,仔細地收撿尤麗迪絲的骨灰,將一些沒有燒化的骨頭撿進布袋子,餘下的殘灰我掘了個洞掩埋起來。
在深夜的時候回到百列村,我站在河對岸遙望,對岸的百列村沒有丁點的燈光,也沒有老黑狗警覺的吼聲,它像從前一樣安靜,彷彿所有人都已經熟睡般。我含著熱淚,發瘋般跳進河中向對岸衝過去,這是我熟悉的一片土地呀。
我走在進村的泥土路上,想像中的屍橫遍野並沒有出現,從村口到村中的路被收拾得很乾凈,沒有腐爛的屍骨,也沒有令人討厭的嗡嗡亂叫的蒼蠅,空氣依舊清新,帶著叢林特有的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氣息。頓時我有一種感覺,所有人都還在的,他們把村裡收拾得乾乾淨淨,而現在只是累了,疲倦了,他們睡著了。
「塞娜。」
「馬薩羅斯酋長。」
「伊貝莎。」
沒有人回應我,空氣死靜著,我禁不住熱淚盈眶。所有人在那場悲慘的屠殺中死去了,他們永久地沉睡了。但又是誰將這片充滿殺戮和屍骨的村莊打掃得如此乾淨呢,甚至還收殮了這些可憐的屍骨。
我走到了村西頭,一塊塊用石頭壘成的墓碑呈現在眼前,我跑上前去仔細地看,借著月光讀出墓碑上的名字。黑暗中傳來細微敲打的聲響,我睜大眼眸四下尋找,前面不遠的地方有個人彎著腰在做什麼。就是這個人收殮了村民的屍骨嗎,我的內心充滿了感激。
我跑了過去,月光映出那個人側面的輪廓,是個男人,他左手握著一把鑽子,右手舉著一把鎚子,用力地在地面上的一塊石頭上鑿出字眼。
那也是一塊墓碑。
「喬治。」我大聲地喊出他的名字。
他聽見我的聲音先是一怔,手裡握著的鑽子就鬆開手掉下來,他慢慢地轉過身,不敢置信地看向我。我們一直這樣凝視對方,似乎都有一種不敢相信的感覺,許久他站了起來向我衝過來,我也撲了過去,抱住他的身軀死命地摩蹭。
「喬治。」我喊著他的名字,然後什麼也不說地大聲哭泣,在這個時候什麼也無法表達內心的激動,和那種在亂世中孤苦飄泊無依的感覺。沒有人能夠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心境,所有親近的人都死去,可只有自己還活著,那種痛苦而又慶幸活著的悲壯。
「諾,不要哭。」淚水如雨般濕潤他粗糙的面頰,他抱著我溫柔地撫摸我的背部,安慰我,可這一切只能讓我哭得更大聲。
我只是哭,此刻也只有哭才能緩解內心的痛苦,抒緩所有恐怖和血腥的遭遇。我趴在他的肩頭,在他身後是一片片凄冷的墓穴,無聲無息地凝視。
「諾,我還以為你出事了。我從礦上逃出來回到村裡,看到所有人……」
「喬治。」我將纏在腰上的布袋子解下遞給他,尤麗迪絲的事情應該讓他知道,雖然這會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他看著我,驚訝的神色,並沒有伸手去接。「這是什麼。」
我咬了咬牙,道:「是尤麗迪絲的骨灰。」
他呆住了,面若死灰,伸手要去拿那隻布袋,手指剛接觸到又條件反射地退後幾步,他看著我搖手道:「不會的,不會的,尤麗迪絲她不會死,我們還要回英國呢。諾,你一定是在和我開玩笑。」
如果這真是一場玩笑該有多好,那所有人都還在這個世界上,雖然貧窮,卻還活著。
我用沉默代替了答案,這世間所有的沉默都代表默認。
喬治看著我也不說話,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他努力地睜著眼睛想裝出並不相信的樣子,但只是眼皮子輕微地一眨,我就看到那強裝的平靜動搖了,晶亮的液體從眼眶的周圍瀰漫了整個眼眸然後滑落出來。
他沖了上來,從我手中搶過那隻布袋抱在懷裡跑向叢林,我下意識地追著喊了一聲,他充耳不聞地跑不見了,深黑的夜色很快地將他的影子遮掩。
風吹著叢林的樹葉嘩嘩地響,我看著近在咫尺成群的墓穴被月光拉長的影子,似乎天地間只剩下這種東西了。
「伊貝莎。」
「塞娜。」
「馬薩羅斯酋長。」
我走向村裡,呼喚著那些逝去的人,其實他們並沒有離開,而是用另外一種形式留在村子。人是不能氣餒的,否則那和死去沒有區別,在這片被鮮血浸染過的土地,曾有一群熱血的人用生命反抗過強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