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陽光和鮮血的屠宰場
數十條鑲著刺刀的長槍呈圓形逼攏,我能感覺到後背隱隱被刀尖刺中的疼痛,或許只要這條槍再往前送上幾公分,它會深深扎進我的身體里,甚至我會被它整個地挑起來。腦中一直閃現出這種恐怖的情形,但臉上仍是冷淡地對著馬上的形容嚴肅的男人。
他看著我,冰冷的目光一直沒有移動,忽然我又想起在馬西亞卡叢林遇到的戴利,戴利的眼神不會冰冷,藏在帽子下面小而亮的眼睛閃爍著嚙齒動物的狡詐,但是面前的達斯不狡詐,不過我敢肯定他絕對是個殘忍的劊子手,會毫不留情地殺死所有人。
我的目光短暫地瞥過達斯回到手中,手術台上的邁阿密的身軀在瑟瑟發抖,握著他的手的雪萊也幾乎要嚇暈過去。我搖了搖頭,此刻病變的闌尾已經成功摘取下來,最後要做的就是清洗腹腔和縫合切口。我拿起一塊浸著血的紗布,混合著血腥臭味的馬鞭劃破空氣打在手背。
「請所有不相關的人離開,我們正在進行手術。」我憤怒地瞪過去。
「你是誰?」奇怪的是這個殘酷男人的聲音並不冷,暖暖的,從嘴唇里露出幾顆白白的牙,陽光映著竟然有些耀眼的感覺。我看著他,忽然想到了海岸上被陽光曬得發燙的一粒粒細沙,還有那一棵棵挺拔蔥翠的椰子樹。
有時候人的外表總是與內心相反。
「我是醫生,請不要影響我們進行手術。」我乾笑著。
達斯盯著我似乎在深思,半晌從馬上跨下來繞到我的身後,我側過身去看他有什麼舉動,忽地他伸出手就朝我面上抓過來,我趕緊避讓,但戴在臉上的口罩還是被他扯了下來。「狡猾的中國女人。」他的語氣中頗為嘲諷。
這傢伙果然認出我,我心裡直道不妙,以現在的情勢看來達斯還在為以前的事耿耿於懷,弄不好他直接一槍崩掉我的頭。
「你為什麼不逃走?」他逼視著我,咄咄的語氣噴濺到我的面上。
這個問題立刻使我嚴肅起來,其實也沒有什麼難以理解的。「因為這是我的戰場。」我想達斯也會明白的,因為他是個軍人,懂得在戰場上士兵是絕不可能退縮或是逃走。
他哦了一聲,嘴唇邊勾著一縷不知是嘲笑還是驚訝的笑容,他轉身去瞧手術台上的邁阿密,此時邁阿密已經嚇得不能說話,滿臉淌汗。達斯一直凝視他,忽地從腰裡掏出槍抵在邁阿密的左太陽穴。
「不要,住手。」我被這意外驚呆,下意識伸出手想要去搶槍。
砰——
短暫的一聲響,血流迸濺,我的手伸在半空中,眼睛里只能看到血紅的一團。許久我才能看清面前的一切,躺在手術台上的邁阿密,顳部被子彈打出一個小碗大的血窟窿,鮮紅的血翻著氣泡沿著耳朵根流淌下來,他睜著驚恐的雙眸,兩眼的睫毛還濕漉漉的粘在一起。
在臨死的瞬間,這個年輕的男孩子流過淚了。
「還我的兒子。」在一旁已經嚇暈的雪萊不知什麼時候清醒過來,她艱難地撐起身體,伸出雙手向達斯撲過去。但是不等她接觸到達斯,伺伏在背後鋒利的刺刀就已經深深地扎進她的身體穿透到前胸。
她倒在地上,用怨毒的眼神狠狠地瞪著達斯,然後轉過臉去看手術台上的邁阿密,頓時她的臉充滿了渴望和母愛的慈祥,枯瘦的手一直向前伸出想要抓住兒子的手。
砰——
震耳欲聾的槍聲再次響起,她的手無力地垂下來。達斯若無其事的將槍收回自己的口袋,露著幾顆白白的牙瞥著我道:「現在你的戰場已經沒有敵人,回答我的問題,你到底是什麼人?是鑽石商人還是醫生?」
「你錯了,醫生的敵人從來不會是病人,他們的敵人是……」胸腔里的憤怒被燒得紅紅地,冒著煙,隨著身體里燃燒的血脈一起涌將出來。眼前的魔鬼在片刻間殺死兩個活生生的人,瞬時我恨極他的淡然自若,談笑風生,若無其事。醫生的敵人只是病魔,和一切阻礙病人康復和治癒的障礙。
「優勝劣汰,弱肉強食,沒用的人不必要活著。」他說得很輕鬆。
怒髮衝冠,所有人都有活著的權利,沒有誰有權利剝奪。手裡還捏著那柄小小的手術刀,我咬著牙轉過身體面對達斯,他臉上掛著嘲諷的笑意,我凝望著那縷笑,手裡手術刀的刀尖毫不遲疑朝著他的胸口戳去。此時只要殺了他,就能替所有無辜慘死在他手下的亡魂報仇。
手在半空中被攔截下來,達斯面色兇狠,左手用勁捏住我的手腕。「女人永遠不要想著和男人作對,你要為你愚蠢的舉動付出代價。」
我能想到那個代價,每個人都免不了的一死,其實死又何怕呢,只要死得值得,死得其所。
「把所有的人都趕出來。」
「反抗者全部殺死。」
不到半個小時,幾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被驅逐到村中的空地,數百個持槍的聯陣士兵將他們團團包圍。達斯威風地站在人群前面,用眼睛示意部下將我拉出來。
「我是達斯上校,今天到村裡是想幫助你們,但是有一個中國女人企圖襲擊我,現在我已經將她抓獲,等待她的將是獅子山的刑法。」
他用眼睛斜覷著我,嘴角邊儘是輕蔑和嘲弄,我立即怒視回去。
「這個中國女人試圖刺殺我,現在我決定將她的雙手砍去以作為對她的懲罰。」
「你乾脆殺了我。」我忿恨不已,砍我的手還不如一槍結果我。
「別想死得太容易,對於你的欺騙我還沒有決定如何懲罰你。」他冷哼。「行刑。」
我被兩名聯陣士兵按到地上,然後將我的雙臂壓在一塊大約兩厘米厚的木板上,我聽村民們說過,聯陣士兵中有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砍手隊,砍手隊的作用就是為了震懾那些支持政府的平民,幾年前卡巴總統競選時提出一個「未來在你們手中」的口號,兇殘的聯陣竟然衝進弗里敦砍掉平民的手臂,一時間屍橫遍野。
據說砍手隊會隨身攜帶一塊木板,以便隨時對平民實施處罰,美名其曰要從心理上震懾敵人。我看著地上的這塊木板,洇著幾塊已經變成烏黑的陣舊血漬,透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想著有多少人在這塊不起眼的木板上失去了手臂。
可是對於我,失去手臂那意味著什麼,我將再也不能拿起手術刀,不能去把病人的脈象,什麼都不能幹,那我還能是一名合格的醫生嗎。
不能,不能,不能砍掉我的手。
我好想大聲地喊,抬起頭看見前面噤若寒蟬的人群,他們在擔憂地看我,囁嚅著乾枯的嘴唇。我在人群里看到塞娜一家人,還有馬薩羅斯酋長一家,還有許多熟悉親切的面孔。一時心裡所有的聲音都湮息了,秦一諾是個高傲的人,怎麼能在敵人面前露怯求饒。
「砍吧。」脫口而出的是這句話,委屈流出的淚瞬間被猛烈的陽光烤乾,我大聲毫無畏懼地叫嚷,仰望著蒼翠的天空,天空藍得就像喬治明凈的眼眸。
這個世界美麗得令所有人都留戀地活下去,哪怕貧困與疾病。
壓在手腕上的刀刃在往皮膚里按進去。
「是長袖子還是短袖子?」
好久才聽到達斯的聲音。「短袖子。」
刀從手腕移開舉到半空中,陽光反射著刺眼的光使我的眼睛睜不開,我乾脆認命地閉上眼。鈍重的刀挾裹著呼呼的風聲如山傾倒般壓下來,心口突突地亂跳,一拍一拍地沒有節奏。縱然面上再裝得視死如歸,其實內心我是害怕的。
我沒有英雄的氣慨,卻喜歡打腫臉充英雄。
「不要。」
迫人的刀風在靠近手腕5公分的上方倏地停了下來,我睜開雙眼,不知何時伊貝莎站在人群的前面,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滿面的焦灼。「不要砍她的手,她是醫生,不能沒有手。」
我驚呆了,在這個時候站出來為我說話的居然是一直對我恨之入骨的伊貝莎。
「是嗎?」達斯眯著眼眸。
伊貝莎點著頭。
「如果我不砍她的手,那她企圖刺殺我這筆帳怎麼算呢。」
我忽然不安起來,達斯的這句話就好像是個陷阱在引導伊貝莎進入圈套一樣,「伊貝莎,你不是討厭我,我不需要你求情。」我故意氣歪歪的嚷,想要使伊貝莎安全地退回人群中。
伊貝莎彷彿並未聽見我話一樣,小心翼翼地看向達斯,小聲道:「她是個醫生,不能沒有手,可以砍我的手代替她嗎?」
我的耳中像被扔了炸彈轟轟地響個不停,伊貝莎的話我完全聽清了,這怎麼可能呢。她不是恨我嗎?為什麼會向達斯提出這樣的要求。她為什麼要救我呢。
「可以,完全可以。」達斯笑容可掬地聳肩。
這果然是達斯的陷阱,有經驗的獵人在殺死獵物前總是會盡情地玩弄獵物。「伊貝莎,你是神經病,誰要你替我受罰,我看你是一定是傻了。」我故意罵得十分大聲,此時只要伊貝莎反悔。
伊貝莎沒有理睬我,她伸出手在胸口那裡摸著,摸了好半會她將雙手伸了出來,微笑道:「來吧,砍我的手,我等著。」
「伊貝莎,你傻了。」我急得大罵,想要從地上爬起來,但是身體被一名士兵按住動彈不得。
「把她捆好了以免逃走。」達斯喝道。
很快我被用繩索綁了起來,雙手、雙腳連同身體被綁成一隻粽子扔在地面,我依舊大罵伊貝莎,但她始終沒有看我一眼,伸出雙手滿臉微笑。
「行刑。」
伊貝莎的雙手被按在那塊洇著血跡的木板上,刀光閃現,血光迸濺,眼前一片刺目的鮮紅。我痛惜地看向伊貝莎,此時她才將眼神投向我,沒有像以前對我怒目而視,她看著我眼神里滿是欣慰,甚至嘴角也微微地笑開了。我這才發現微笑的伊貝莎原是如此的美麗,美的懾人心魄。
「現在你也沒有活著的必要。」在熱烈的陽光下我又聽到達斯冷酷的聲音,凍得心都會發抖。
達斯從口袋裡掏出槍,似乎連瞄準都沒有,抬起手對著前面開了一槍,頓時碩大的血花在伊貝莎的衣襟綻開了。她瞧著自己的胸口依舊只是微笑,艱難地想要站起來,但失去雙手使她坐起來都非常困難。我無力再去譴責達斯的兇殘,拼了命只想要跑到伊貝莎的面前檢查她的傷勢。捆綁住的雙手和雙腳使我就像一個殘疾人,無法站立,無法走動,只能像一條泥鰍一樣在地上緩慢翻滾蠕動。
「伊貝莎。」我艱澀地喊著她的名字,穆罕默德為救我犧牲,現在他最珍愛的妻子也為救我犧牲自己的雙手和生命。我說不出埋在心口的感動,感激總是比仇恨更易裝滿心腔。
薄薄的衣襟在地面上被磨得破了,尖細的沙礫刺進裸|露的肌膚硌得疼,可那些都算不得什麼,在死亡面前任何疼痛都是渺小微不足道的。
終於爬到她的身邊,她側過頭看我,眉梢眼角都盛開著濃濃的笑意。「伊貝莎,你為什麼要救我呢。」半帶著埋怨的語氣卻含著深切的感激,我埋怨她救我。
「呵呵,諾,一直也想這麼叫你的名字。」伊貝莎喘著氣,眼眸里的光依稀有些黯淡。「穆罕默德說你是一個好醫生,有你在我們窮人就不怕生病,你活著可以救很多的人。穆罕默德這樣想,我也是這樣想。」
「對不起,對不起,我總是連累你們。」我愧疚地低下頭。
「不要說對不起。」她努力地翻轉過身體,胸前的衣襟濕透了血,她吐了兩口長氣又道:「諾,穆罕默德的信就放在我胸口的口袋裡,我好想再看一遍。」
「好,我拿出來給你看。」我連聲答應,低下頭埋在她的胸口,先用舌頭頂開口袋的開口,再用牙咬住信紙的邊緣慢慢地拖出來。
那薄薄的幾張信紙被血染得腥紅,字跡也早已辨認不出,我喊著伊貝莎看信。她低著頭一動不動,我用頭去碰她,忽然她的身體向後仰倒下去。
「伊——貝——莎——」
她死去了。
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含著熱淚大聲地念:「親愛的伊貝莎,這些年我一直深愛你,思念著你,我從來沒有忘記你,每日每夜盼望和你的相見。穆罕默德,最愛你的丈夫。」
「我們和這些殺人不眨眼的魔鬼拼了。」
人群里有人大聲疾呼,我一怔,這說話的人竟然是一向膽小怕事的馬薩羅斯酋長,我回過頭去看他,他衝出人群,振起右臂,眼睛里紅通通的。
「和他們拼了。」塞娜振臂響應。
人群中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大家摩拳擦掌沖向監守在周邊的聯陣士兵,甚至連幾歲的孩子也加入了戰鬥,鮮紅的血讓他們明白一味的畏縮和忍讓是不會讓這些殺人魔王放下屠刀,只有反抗才能爭取生命的最後一線生機,即使死也要有意義。
槍聲響了起來,一切在瞬間又恢復了平靜。
血淋淋的斷臂、殘缺不全的屍體、怒睜著雙眸的頭顱、血肉模糊的殘肢,橫七豎八地鋪滿了地面,血流成河,我微抬起頭,原來陽光是鮮紅得像血的顏色。
越是貧窮、餓殍滿野的地方戰火越是燃燒得劇烈;越是落後愚昧的人越喜歡用鮮血在陽光下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