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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獨行的路上

  喬治已經離開一個月,此時獅子山進入炎熱持久的旱季,我也逐漸適應獨自在敖古魯鎮的生活,再說當初我就是單槍匹馬出來,現在單身上路也沒什麼可計較的。而且帶著一個不機靈的窮光蛋對我也沒什麼好處,要是再遇上他什麼戰友被俘搞不好我就真的丟了性命。


  教堂里的霍亂病人除了幾個染病日久的,其他人基本都康復回到家中。幾天前我在鎮外的小山坡發現了成片的藿香,這可印證急需某樣東西時決不可能找到它,當它不急著要或者不必要時便會自自然然出現在眼前。


  「秦醫生。」馬楚主席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什麼事。」我放下手中的針線,馬楚主席這麼急難不成是教堂里的病人出了意外。


  「有你的電話,是喬治打來的,在鎮政府辦公室。」


  頓時我喜出望外拔腿便往外沖,鎮政府辦公室離馬瑞安家有一里多路,我跑到半路時才想起自己應該騎自行車。此刻鎮政府辦公室非常安靜,我跑進去時裡面的工作人員笑著和我點頭,我來不及和她寒喧直接衝到最後面馬楚主席的辦公室,全鎮也只有馬楚主席的辦公室有電話。


  看到放在古舊的辦公桌上的黑色話筒,我眼裡禁不住放出光,喬治那傢伙有好多話想和他說。「喂喂。」我拿起話筒大聲咋乎,一個人自顧說了半天喬治卻沒有說一句話。我不禁疑惑莫不是喬治早掛了電話,對著話筒又餵了兩聲,裡面還是沒有聲音。


  「喬治,你再不說話我就掛了,哼哼。」可惡的喬治,聽到我威脅應該會說話吧。


  果然,我在話筒里聽到喬治的笑聲和憋腳的中文,也不知是誰教他的中文如此差勁,將我的名字念得就和七八十歲的太婆缺了牙齒漏風,而且舌頭卷得偏偏又像含著一個大蘿蔔,我拍著腿大笑。


  「大家的病都好了沒有?」


  「都快好了。我的醫術,你儘管相信。」我拍著胸脯保證。


  「那就這樣,我沒話說了。」說著他掛斷了電話,把我氣了半死,本來還想找他聊天這傢伙居然說兩句就掛斷,也不問我過得怎麼樣,一點都不記我和他同生共死的日子。


  悻悻地從鎮政府辦公室出來,順路我又去教堂替最後的幾個病人診病,確定沒有大礙便才慢吞吞往回走。馬瑞安家前面的空地停著一台路虎巡邏車,我一怔猛然醒悟立即衝進屋,屋裡喬治正和馬楚主席說話,馬瑞安和阿格特也在旁邊。


  「你怎麼來了。」我有些不敢相信,明明剛才他掛我電話,怎麼現在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打量著他,今日他穿著畢挺的軍裝,配上挺拔的身材,倒比那個威廉更像王子。


  喬治微笑著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道:「諾,好久不見。」


  手裡一團火熱,我瞧著那雙寬厚的大手忽然有些不自在趕緊抽了出來,定定神道:「你來幹嘛?」


  「諾,我們馬上要離開獅子山回英國,所以在臨行前我想來見見你。」


  我又是一愣,忙道:「戰爭還沒結束,你們怎麼要走了。」


  「是政府的決定,我們軍人必須無條件服從。」


  我瞧著這傢伙,笑得像個彌勒佛,哪有半點必須無條件服從的委屈樣,明明早想回英國去會他的未婚妻,未免感到一些不高興。


  「喬治。」從門口進來一個提著衛星電話的英國軍人,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喬治,經過我的時候兩隻眼睛直向我瞟,邊走邊笑道:「喬治,這位美麗的小姐就是你說的好哥們吧。」


  好哥們?喬治把我當成好哥們?我猛地咳嗽起來。


  喬治卻認真地點頭。


  「喬治,斯托里弗上校要求我們立即回弗里敦。」


  「那這樣你們快回去吧。」我非常識時務催促喬治立即上路,不知怎的忽然之間我失去和喬治說話的慾望。


  幾分鐘后喬治的背影在車輪捲起的塵煙里遠去,我悶悶不樂地坐在馬瑞安門前的石墩上,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攪得心裡特不好受。呆坐了兩個小時,我決定離開敖古魯鎮去科諾,反正僅剩的幾個霍亂病人也快接近痊癒,只要他們照常服用藥便可。


  回到屋中四下打量,馬瑞安家算是敖古魯鎮中等人家的家庭,但如今也破落得不行,因為戰爭馬瑞安家的牆壁還被打穿一個足球大小的洞,馬瑞安用屋門前的泥將洞填了,但每遇到下雨那黃泥漿便沿著牆壁往下流。


  我回房裡從行李包中取出5萬利昂放在口袋,在馬瑞安家居住近一個月,儘管並不算什麼好吃好住,但是阿格特殷勤的招待仍讓我心存感激。雖然耽擱了一個月的時間,我在敖古魯鎮也算是有些收穫,我跟著馬瑞安還有鎮上的人學了不少的曼迪語,雖不能完全聽懂,但也能把意思揣測得八九不離十。


  阿格特在廚房裡忙活,我先去向她道別,她陪著我找到在後院種土豆的馬瑞安,馬瑞安聽說我要離開也極力地勸說我留下來,他告訴我馬楚主席還打算聘請我當敖古魯鎮的醫生,由鎮政府出錢付我的薪水。


  「對不起,馬瑞安,我有件極重要的事情要馬上去科諾,所以我不能再繼續呆下去。馬瑞安,我在你家住了一個月使你額外花費了許多錢。」說著我從口袋裡摸出事先準備好的5萬利昂,塞到那雙滿是皺紋粗糙的手上。


  馬瑞安嚇得趕緊把錢塞回來,我和他推搡幾次只得把錢塞到站在一旁的阿格特,告訴她這只是中國人的一點心意。上升到國家后馬瑞安倒不好意思拒絕了,囁嚅著嘴道:「這怎麼好?秦醫生你幫我全鎮的人看病治病,應該是我們付錢給你才是。」


  見留不住我,馬瑞安便強烈要求我吃過中飯再出發,我瞧著天色尚早,打算趁這個時間去向馬楚主席和幾個平日來往密切的鎮民告辭。馬楚主席同樣極力挽留我,奈何我心意已決執意要去科諾。自從清晨喬治來后我幾乎是無法控制離開的思緒,感覺非常失落。


  中午的飯菜很豐盛,馬瑞安從鎮上的一個富戶家裡買來了一隻雞燒給我吃,其實我非常不喜歡棕櫚油抹過的雞塊,但是面對馬瑞安的熱情我只有裝出很喜歡的樣子。


  阿格特將我的自行車擦得非常乾淨,還給我準備了一袋木瓜綁在自行車的後座以便在路途解渴,馬瑞安則為我準備了一把鋒利的砍柴刀,目前獅子山局勢不穩定,除了革命聯合陣線外還有為數不少的小股反政府武裝,有一把刀可以用來防身。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如此壯觀的送行隊伍,許久以來習慣獨來獨往,看到差不多全鎮的鄉親都來為我送行,我感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自行車前面的簍子里插滿了全鎮人送來的鮮花,他們都很窮,只有用鮮花表示感激。


  我騎上自行車,幾次回過頭張望,他們還在出鎮的路口。


  幾天後我到達博城東部的小鎮蒙蓋巴,博城屬於獅子山南方省的省府,這一帶是擁護現任總統卡巴執政的人民黨區域,政局比較穩定,也比較安全。當地的曼迪族對中國人很友好,因為中國農機組曾經在博城指導過當地人種植農作物。


  這一路上我才發現弗里敦到博城的公路在戰火中被毀壞,如果不是買了自行車恐怕我只能靠步行去科諾。


  蒙蓋巴離科諾不遠,料想過幾天便能到達,不過革命聯合陣線控制著整個獅子山東部省,尤其是對盛產鑽石的科諾更是重兵把守,我不禁感到危機重重。


  位於獅子山南部的博城大部分地區氣候終年炎熱,我頂著日頭騎自行車,前胸後背都是臭汗,阿格特給我的一袋木瓜也在路上消滅乾淨。蒙蓋巴和敖古魯鎮面積差不多,但是要比敖古魯鎮繁華,在鎮中心有一條近兩百米長的街道,儘管街上塵土飛揚,即使是人走過去都會揚起一層薄薄的灰,但沿著街擠滿叫賣商品的小販。當然出來賣商品的大部分都是女人,她們穿著顏色鮮艷的服飾,推著破舊的小車或是頭頂碩大的蘿筐在狹窄的街道里穿梭。


  這條街道還有十多個商店,相互都把店裡的商品堆到門外擺放,看來黑人兄弟也喜歡佔道經營呀。我背著包一溜眼過去,呵!幾乎全部是來自中國的產品,搪瓷盆、手電筒、發卡、鉛筆刀、尺子……我裝模作樣上前詢價結果嚇我一跳,就一隻普通的手電筒居然需要80塊錢。


  我告訴那黎巴嫩老闆,手電筒在中國只要10塊多錢就能買到。老闆嘆著氣表示相信,他說中國離獅子山路途遙遠,經過長途跋涉後到弗里敦,然後他再經過弗里墩的老闆進貨,自然價格就水漲船高。我還是花了80元買了一隻手電筒,然後又花30元買了兩節電磁,獅子山時常停電,到夜晚那真是一手漆黑。


  老闆聽說我是從中國來還送了我一個發卡夾頭髮,幾次欲言又止,我知道無事獻殷勤必有所求,果然在我要走的時候老闆拉住我,偷偷和我講能不能在回中國後向他提供便宜的中國貨。我笑著告訴他,只要我從科諾回來,一定想法和國內的小商品商人聯繫給他提供供貨渠道,結果老闆一聽我要去科諾馬上不做聲便又去忙他的生意了。


  這個地方鮮有中國人,因此鎮上也沒有中餐館,我隨意應付了一餐便打算找一家小旅館住宿。當我騎著自行車走在路上時不少的人向我打量,在中國自行車可能算不上什麼,但在獅子山自行車屬於貴重物品,只有富人才買得起。


  「要鑽石嗎?」


  突然從自行車前晃出一個黑人,我陡然一驚猛地踩住剎車。那黑人手裡托著一粒米粒大小的發亮晶體,陽光下特別耀眼,看樣子真是顆鑽石。「不要。」我將自行車往旁邊挪了幾步,重新踩上去。


  公路右邊有一排茂盛的棕櫚樹,我決定在那裡休息半天再去找小旅館,這40度的高溫還真不是人受的。我將自行車推到濃密的樹蔭下找了塊磚頭剛坐下,從路口便來了七八個挑著木桶的黑人男人,光著黝黑的膀子,亮涔涔的汗水順著雙肩滑到赤裸的胸膛和後背。


  他們在我幾米遠的樹蔭歇下,我瞧著他們挑的木桶,隱約有股醇香的酒味。其中一個男人大概看我盯著他們的木桶,就從扁擔上取下一個塑料瓢,然後從桶里舀出一小瓢走到我的面前笑著說了幾句話。


  我木然地看著他,他以為我沒聽懂便又重複了一遍,我這才理解他的意思,他說天熱喝點棕櫚酒解渴。我看著那隻塑料瓢,也許很長時間沒有清洗過,沿著瓢口的地方有一層黃色的像油漬樣的污漬,而且瓢底還沉著一些黑色的東西。


  「謝謝,我不渴。」我禮貌地回絕了他。


  「棕櫚酒很好喝。」他可能以為我不喜歡喝。


  我仍是拒絕,「謝謝,我真的不渴。」


  他這才訕訕地把瓢又拿回去倒入桶中,席腿坐在沙石路上和同伴聊天。百無聊奈我從包中拿出照相機四下隨意照著,趁那幾個黑人不注意飛快地按下鏡頭。他們也發現我在給他們拍照並不躲閃,有的還故意正面對著我的鏡頭亮出胸腹上一塊塊凝著汗水結實的肌肉,在猛烈的陽光照耀下,那每一塊肌肉都亮得像一面鏡子。


  大概歇了十多分鐘這夥人挑著木桶準備趕路,那個給我棕櫚酒的男人最後一個起身,我準備給他一個背影的特寫,揮灑的汗珠,矯健的身影,這片土壤給了他們黑色的皮膚,卻同樣給他們最健美的身軀,一點也不像歐美人,一過三十就像發酵泡了水的麵糰。


  他剛挑起木桶就從後面的路上駛來一台豐田越野車,車身上有UN的標誌,顯然這是聯合國的軍車。車開得很快,那黑人男人發現時已經避讓不及,越野車直接撞上他挑的木桶,巨大的衝擊力把他震倒在地。就在我為他的命運擔心時,那台越野車倏地停下來,沾著沙子的車輪僅僅離那黑人的身軀5公分的距離。


  那黑人趴在地上,右手臂已經被地面的沙石刮出血,他掙扎站起來的時候血沿著他的手臂滑下來,甚至胸口到腹部的地方也劃出多條血痕。他撿起摞倒在地的木桶,兩隻桶里的棕櫚酒都已經潑灑出去,其中一隻桶已經被撞擊得支離破碎。


  「你怎麼走路的?你撞壞我們的車?」車上的一個白人男人用英語大聲喝斥。


  那黑人可能聽不懂英語,兩隻眼睛惶恐地瞧著他,不敢說話,也不敢離開。那白人越說越大聲,後來乾脆跳下車掄起拳頭砸向那黑人的頭部。


  我看著前面不遠的那個黑人的同伴,只是遠遠地站在那裡觀望,也沒有一個人過來幫他。黑人被白人欺壓慣,也不懂反抗,倒是那白人越打越起勁,我望他袖子上的美國國旗的標誌氣打心頭來,他奶奶的美國人轟炸過我國駐南斯拉夫的使館。


  「住手。」我大步走了過去。


  那白人瞟了我一眼,問道:「你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我昂首挺胸,大聲道:「中國人,無論何時都會屹立不倒的中國人。是你撞了這位黑人先生,你應該送他去醫院檢查,現在他已經受傷,你反而還要打他,請問你配當一名聯合國的軍官嗎。」


  「中國人少管閑事。」他故意揚起他的手臂,似乎想讓我看清上面的臂章了解他是來自美國。


  我也揚起了手臂,讓他看清我手上拿著的照相機,道:「你以為你是美國人就神氣嗎?今天你不賠錢給這位黑人先生,我就把你的事報告給你的上級。而且剛才我已經把你開車撞人打人的事已經拍下來,我會發給全世界的著名媒體讓所有人都看到你們美國人是如何囂張無禮,如何欺壓獅子山的貧苦群眾,柯林頓總統會以為你為恥……」


  從越野車上又下來一個白人,拉著那美國人低語了幾句,便見那美國人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幣扔到地上,嘴裡罵罵咧咧道:「拿去,中國人和黑奴都是窮鬼。」說完便要上車。


  我瞟著地下那一張5美元的紙幣,趕忙伸手攔住那美國人道:「你弄潑了那位黑人先生的棕櫚酒,是不是也應該賠錢。」


  他恨恨地瞅了我一眼,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張5美元的紙幣扔到地上,這才氣歪歪地上了車,轉眼便跑得無影無蹤。我也沒好氣地回扔白眼,撿起地面上的兩張美元撣掉灰塵,放到那早已嚇得目瞪口呆的黑人手中。


  「謝謝。」


  我原打算告誡他以後有人欺負就打回去,轉而一想彼此理念不同也就算了,遂笑了笑,托起後背的包快步走向樹蔭下的自行車。


  我繼續騎著自行車在鎮上尋找小旅館,還沒騎出多遠耳邊便聽見汽車呼嘯的聲音,回過頭一瞧只見剛才撞人的豐田越野車開過來,我趕緊將自行車停在路邊,那越野車便也跟著停下來,車上的還是那兩個白人,但是在後座卻有兩個扛槍的黑人警察。


  越野車一停下來,那兩個黑人警察就跳下車大步走向我,道:「我們是警察,剛剛接到外賓的報案,說你用照片威脅勒索他們,現在請你跟我們回警察局接受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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