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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流血的娃娃兵(下)

  「還給我。」他小聲叫嚷起來,眼眸被火光映著紅紅地。


  看見他生氣緊張的模樣,我想這一定是對這孩子非常重要的東西。「給你,你收好了。」我將骨頭鄭重地放回他的手上,然後輕柔地將他上身的破軍裝給脫了下來。


  衣袖上別著戴利給我縫衣服的針,我從口袋裡找出黑線卷麻利地穿上線,便借著火光飛快地縫補起來。看著幾個扣子也鬆鬆垮垮,便又把扣子給縫結實了一些。


  「來,穿上吧。」我沖他和藹地笑著。


  他順從地走了過來,目光里隱約有些感動,我幫他把軍裝穿上扣好扣子,還細心地拍掉衣服上的灰塵。「你看,現在不是很好。」


  「謝謝。」他的聲音仍是低若蚊蠅。


  「小傢伙,想不到你會英語,你叫什麼名字。」我摸著他的頭,他的頭髮上滿是灰塵,估計著有好久沒有洗過了吧。


  他仰起頭看我,低聲道:「是我媽媽教給我,她是學校的老師,我叫坎拉。」


  我恍然大悟,道:「那你媽媽現在哪裡?」


  他的眼神迅即暗淡下來,聳拉著頭道:「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康托比長官想要帶走我,媽媽就拽著我的手臂,後來康托比長官用刀砍斷了她的手臂,我就帶著媽媽的斷臂來到這裡。」


  「難道……」我忽然明白過來,那截橈骨原來是這可憐孩子的媽媽的手臂,怪不得他那麼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一定是非常想念著母親吧。我想使這孩子開心些,便轉移話題道:「你應該有朋友吧?和你關係很好的朋友。」


  「有。」坎拉點點頭,眼睛瞧著遠處幢幢黑影的叢林,道:「蒙巴和我一起被抓到這裡來,可是不久前他死了,他給軍隊探路的時候被毒蛇咬死了。」


  我想起剛果的一名指揮官曾十分露骨地說過,讓孩子充當前線炮灰最合適不過,因為孩子們年齡小,愛表現,他們全都覺得戰爭就是一場遊戲,所以打起仗來根本就不怕死。在許多戰亂國家,不少10歲以下的孩子被武裝部隊當成掃雷的工具,讓這些孩子人手一把樹枝,在可能埋有地雷的公路清掃引爆地雷。當孩子長到能扛動一支步槍或者一把衝鋒槍的時候,他們就會被大人們打發到前線作戰。


  鍋里的葯已經煎開了,清淡中略帶著苦澀的香氣迎著風飄散出來,把這個不大的營地都熏得霧朦朦地。我搖搖頭,甩脫愁人的思緒,此時此地不適合懷念親人。我揭開被熏成黑色的木質鍋蓋,拿起碗在裡面舀了半碗藥水放在唇邊吹涼,伸手遞到坎拉的手上,笑道:「來喝碗,對感冒頭疼中暑腹痛都有好處的。」


  坎拉感激地看著我不敢去接,我一把塞到他手上,他這才敢端起一口灌了下去。我摸著口袋,口袋裡有顆桔子味水果軟糖,這顆糖是馬楚主席的小女兒送給我,我一直放在口袋裡沒來得及吃,我摸了出來塞到他的手心,道:「葯有點苦,把這顆糖吃了就不苦了。」


  「謝謝。」坎拉彎腰鞠躬,眼睛紅紅的想要哭,我催著他吃,他握著那顆糖只是愛不釋手地看。


  「混蛋。」呼呼的破空聲中一條黑色的鞭子裹著濕潤的泥土甩了過來,鞭尾掠過我的臉頰打在了坎拉的身體上,瘦小的他大概承受不起這樣沉重的鞭子,整個身體都倒在了草地上,手心裡的那顆糖也甩出好遠,他向前爬著想要撿起那顆糖。


  我撫著被打痛的臉頰看過去,只見康托比凶神惡煞地舉著一根鞭子咒罵:「混蛋,誰讓你收受敵人的東西,你想背叛我們嗎?」他瘋狂地揮舞著鞭子抽打著坎拉,只是幾下就把坎拉破舊的衣衫打得四分五裂,露出滿是骨頭的身軀,殷紅的血淌下來。


  「不許打人。」我想要衝上去阻止康托比,這個狠毒的康托比會打死那孩子。從身後襲來的冷風來不及躲避,一個笨重的東西就砸在我的後背,我回過頭,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黑人士兵拿著槍托砸我的腰。我忍住腰眼上的疼痛試圖去搶他的槍,卻被他一腳正好踢在心窩,我抱著胸口摔倒在地面,霎時槍托又砸了下來,這次是砸在我的小腹。


  「諾,諾……」我躺在地上翻來覆去痛得冷汗直冒,耳中似乎聽到喬治驚慌的喊聲。「諾,諾……」


  康托比召集所有的西邊男孩來到營地,將我和坎拉押在營地當中跪下,他趾高氣揚地在人群中走過一圈,指著我用曼迪語說了很長一段話,我聽不懂只能幹著急。然後他又指著坎拉大聲呼喝,從人群里走出來幾個十來歲的小孩子,並交給他們一把刀。


  我猜測康托比的意思是要這幾個小孩子殺死坎拉,這是反政府武裝常用來懲罰背叛者的方式,趕緊用英語道:「康托比長官,我沒有收買那孩子,請你不要處決他。」


  「你也得死。」康托比兇狠地甩過來一巴掌。


  喉嚨里腥甜腥甜,我使勁咽回去,忽然想到被關的羅福少校說過的話,他說戴利在西邊男孩中的威信並不高,但是他的軍銜比康托比高,因此一直想取而代之的康托比便對戴利恨之入骨。上次康托比想要殺我也許就是阻止我替戴利治霍亂,現在戴利還在同聯合國談判,也許他想藉機殺死我。


  坎拉被拉了出來,他眼裡含著淚,但是淚水一直沒有掉出來,骯髒的小手按在腹部,我知道他媽媽的骨頭就藏在那裡。他沒有分辯,也許知道分辯並不能起作用。


  「放過他。」我大聲地喊,想要衝出來抱住坎拉,但是幾個年長的西邊男孩將我按倒在地拳打腳踢。


  康托比仍是大聲地用曼迪語叫囂,那個拿著刀的娃娃兵只是嚇得顫抖,康托比二話沒說就踹過去一腳,他將刀又交給另一個年齡稍大的娃娃兵。


  那娃娃兵開始也是猶豫,但是康托比把刀放到他的脖子威脅要殺他時,他才舉起了刀。


  「不要,康托比。」我大聲呼喊,但這無濟於事,在如雨般的拳頭下我看見那把閃著刺眼寒光的刀落了下來,就像切土豆一樣那顆瘦小的頭顱毫無聲息地飛了出去,鮮紅的血像失去閥門控制的水四下噴射,我仰起的臉是滿是血,我呼喊張開的唇濺進了血。


  那顆沒有依靠的頭顱落在了地面,圓軲轆的轉動,最後靜止。他的臉對著天空,他的眼眸還睜著,好像還在呼吸這痛苦的塵世間最後的一口空氣。


  康托比猙獰地笑著,他走過去拾起坎拉的頭顱瞧了一眼,然後用力向天空中擲去,等頭顱快掉下來時他猛地抬起腿一腳踢了上去,將那頭顱踢進前面白房子牆角的藿香叢中。在康托比一聲令下,一群娃娃兵一哄而上拾起坎拉的頭顱,他們在我的面前表演足球比賽,康托比殘忍地在一旁充當裁判。


  我看見坎拉的頭顱在草地上滾過,看見他被踩在骯髒的腳底,看見那顆頭在空中飛速旋轉劃過一條白線落進草叢,甚至落在棕櫚樹伸展開的枝椏。而遠處,鮮紅的血從他倒下的瘦弱的屍身里淌出,淹沒這狹小的營地。


  我不知道坎拉是否疼痛,或許從失去母親后他早對疼痛麻木了,他只是行屍走肉一樣活著,懷著對母親深深的念想不息。


  眼淚汩汩地流淌濕了衣衫,我咬著唇恨不得撲上去將康托比碎屍萬段,踹在腰和背上的腳已經不能給我帶來絲毫的疼痛,胸腔里只有憤怒,滾燙的鮮血在血管里流淌要突破身體。忽然我就掙脫了幾個娃娃兵的控制,奮起沖向了那群猶在玩耍嬉戲的人群,坎拉的頭顱正向灶台處飛過來。


  瞬間我飛身而起用雙手接住了那顆可憐孤伶的頭顱,然後沉重地摔倒在僵硬的草地上,那些被砍伐過的小灌木的樹枝戳進皮肉,我吐出一口血掙紮起來,身體的疼痛完全不能掩飾心裡的神傷。我像抱著珍寶一樣抱著坎拉的頭顱,這顆頭顱此刻滿是灰塵,頭髮上沾著雜草和泥土,他的臉被踢破了好幾塊皮,他的眼眸依舊睜著,沒有驚恐。他只是嘟著乾裂的嘴唇,滿是委屈。我用衣袖擦凈他臉上的灰塵,清理掉雜草和泥土,抱起這顆頭顱走到他的屍身前,他身體的血已經流干。


  幾個娃娃兵要抓住我,但是被康托比阻止,他的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看戲的姿態。


  我將坎拉的頭顱放到他切斷的脖頸處對齊,伸手摸向口袋,線卷還在裡面,我摸了出來抽出線穿進針孔。「坎拉,現在我要縫好你的身體。」我蹲下身體,先從將斷開的血管縫合,還有氣管食管,然後是筋膜肌肉皮膚,就像做手術那樣認真,不敢馬虎。


  營地里突然變得很安靜,只余灶里棕櫚樹枝燃燒的噼啪聲,和針穿透皮膚的細微嘶聲。


  「諾。」營地里突然響起喬治的聲音,我抬起朦朧的淚眼看見他和幾名英國軍人沖了出來,但很快地他們就被森冷的槍口逼住。「諾,諾……」


  我沒有抬頭去答應他,繼續縫合坎拉的身體,直到我將坎拉的身體和頭顱完整地連接起來。我擦去他脖子上凝固的血漬,俯下身體吻上他冰涼的額頭,道:「坎拉,願你的魂魄能回到你的故鄉和你的母親重逢。」


  說不出的內疚和後悔,如果不是我硬要塞給坎拉一顆糖,或者拉著他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也許現在坎拉仍平平安安地活著,抱著那根骨頭懷念他的母親。


  「你在說什麼,你是不是念咒語想要殺死我。」康托比揮起鞭子抽了下來。


  康托比那個愚蠢的傢伙,他一直都不相信植物能治病,所以認為我是用巫術治好戴利的霍亂。我氣憤地拽住他的鞭子扔了出去,大聲道:「康托比,你是不是想要知道我說什麼,好,我大聲地說給你聽,你給我豎起耳朵聽清楚。」


  從來沒有這麼憤怒,也從來沒有這麼悲愴,我強烈憎恨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國家,憎恨那種手刃同胞的歡愉和麻木,憎恨因貧窮和戰爭而變得愚蠢和泯滅良知。我大聲地渲瀉心裡的那些悲憤和哀怨,讓它們肆意地穿透空氣,穿透這叢林,穿透耳膜。


  帶我歸去,母親


  寄予還在浴血的娃娃兵

  母親早已失散,


  不知了去向,

  或許早已是陰陽相隔。


  親人又在飢餓戰火中慢慢逝去,


  總想抓住些什麼,

  卻又是那樣的無助。


  任憑我無力的哀喉,

  喚不回你一次回眸。


  多少次在夢中見到你,

  你告訴我要勇敢的活,

  我流著淚學會了堅強。


  無數的夜晚,

  伴著眼淚入眠,


  醒來時卻是在戰火紛飛的戰場。


  手中的鋼槍,

  承載了太多的傷感。


  帶血的刺刀,


  凝固的血跡,

  任其風乾。


  雨林中的我,

  一次次浴血的衝殺,

  卻是帶著悲傷。


  早已經不知道痛苦的滋味,

  肉體的傷痛難掩我的神傷。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會倒下,


  去見天國的親人。


  點燃一支煙,


  提前的香燭,

  為我的祭奠,

  願意就這樣隨風而逝。


  只是一個戰士,

  卻不知道自己在為誰而戰。


  年幼的身體,

  鏽蝕的心,


  我已經麻木未來生活的奢想。


  孤獨的我,


  請帶我離開這痛苦的塵世吧!

  親愛的母親,

  我將緊緊跟隨。


  人世間我已不再留戀,


  只希冀你片刻的溫存,


  重歸你溫暖的懷抱。


  我大聲地念著,康托比卻變了臉色,他再次揮出鞭子吼道:「你在念些什麼,你這個巫女,不許你念,快給我閉嘴。」我緊緊地抓住那根鞭子,直把手心裡勒出一條條血痕火辣辣地疼。


  鞭子被從手裡抽了出去,如漫天的雨般再次落在肩頭、胸口、雙腿,以及臉上。我大聲地念著,將每句話用英語準確地發音,我知道康托比如此生氣就是因為聽清了我念的詩。汗水和血水在眼裡瀰漫,我就快要什麼也看不清,迷朦中有人撲到了我的身上,將我的身體整個地覆蓋,那些像被毒蛇噬咬的鞭打陡然間停止。


  「諾。」耳邊是喬治低低的呼喚。


  我瞪大了眼睛,面前喬治微笑地看著我,康托比的鞭子都揮落在他的身體上。瞬間我就被感動了,想要說些什麼卻還是執固地念著那首詩。


  我看見站在人群後面被槍口逼住的肅目的羅福少校,還有獅子山的穆拉嚮導。


  「穆拉,把我念的詩翻譯成曼迪語,念給這些孩子聽。」我相信有母親的召喚,這些被毒品和酒精麻醉的孩子會覺醒,他們會想起他們曾經的家鄉和親人。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忘記,母親一直藏在他們的心中最神聖的地方。


  幽咽的風中有我朗朗的聲音,穆拉痛苦地佝僂著身軀將我念出的每一句話都翻譯成曼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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