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被蠱惑的熱血
濃黑的夜色里,我和喬治騎著自行車再次向叢林里西邊男孩的營地進發,在自行車的後面各綁著兩大桶糞便,這些都是教堂里霍亂病人所排泄的糞便,我將糞桶口用塑料袋捆得嚴實以免在行駛中傾瀉。
喬治心事重重,我試圖逗樂他,道:「喬治,你未婚妻是不是很漂亮。」
他沒有聽到我的話,我白了他一眼,大聲道:「西邊男孩。」
喬治馬上停下自行車,雙腿踩在地上,緊張不安地四顧張望,等發現周圍沒有動靜的時候他轉過頭看向我驚疑地道:「哪裡有西邊男孩?」
「嚇你的。」我又扔過去一隻衛生眼,沒好氣道:「我問你未婚妻漂不漂亮,你怎麼不理我。」
「我沒聽見,對不起。」他趕緊道歉。
「回答我的問題。」我不依饒。
他瞟了我一眼,伸手摸摸額頭笑道:「麗莎很漂亮,是我們那裡有名的美人。」他的神色很靦腆,在暗淡的光線下微微地泛紅。
我看他的樣子似乎對未婚妻鍾情已久,否則不會一提到就會臉紅。「喬治,救出你戰友后,我借錢你回英國吧。」
「那你呢。」
「我自然是去科諾了。用了這多錢,我必須在科諾賺回來。」
他看著我不再說話,轉身蹬上自行車快速向前行駛,路上我們不再說話,因為愈接近西邊男孩的營地就愈危險,夜裡的叢林格外的安靜,一點小聲音也會傳得很遠,我還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
離西邊男孩的營地百米遠的叢林里有一個百多平米的小池塘,我用一根棍子往水塘里插去竟然直沒到頂,可見這小池塘還挺深。這個池塘沒有人把守,大概也不會有人想到會有人對這池塘動手腳。忽然我又想到中國的古代戰爭,那裡面的軍事家可都十分重視水源。嗯,中國人就是聰明,如果有精良的武器,憑中國人的頭腦美國絕不是對手。
我和喬治趕緊將自行車上的糞桶給解下來倒進池塘里,洗凈糞桶又系在自行車上。
「諾,我去營地那裡看看,你在這裡等我。」
我知道喬治擔心那些英軍便同意下來,過了半個多小時才看見他回來。
回到敖古魯鎮上還是深夜,我悄悄打開馬瑞安家的門進去。
白天我仍是去教堂觀察霍亂患者的病情,並對鎮上其他人進行診治,他們食用污染水源日久也極可能感染上霍亂。下午馬楚主席報告了一個好消息,他們在十多公里的鄰鎮上發現了陰乾的桔子皮。馬楚主席興緻勃勃地告訴我,這桔子還是從我們中國進口的,那家的女主人喜歡我們中國桔子的香味,在吃完桔子后便將皮留了下來。
我檢查了馬楚主席帶回來的桔子皮,曬得挺干,放到鼻端聞著還有一股清香。我對馬楚主席點點頭,指著桔子皮內里的一層白囊道:「馬楚主席,這樣還不行,還必須把桔子皮裡面的白囊給去掉。」
馬楚主席不懂,我只得又給他解釋,無奈中醫的理論翻譯成英文十分困難,只得講不但每種植物藥效不同,而且就是相同的一株植物,不同的部分藥效也會不相同,不要這層白囊是怕影響桔子皮治療霍亂的藥效。
雖然找到了陳皮但是最重要的藿香卻沒有著落,這些人如果再繼續腹瀉嘔吐下去,遲早會因為周圍循環衰竭而亡,或者急性腎功衰而導致的尿毒症。
我只得先採取刮痧的方法以減輕他們霍亂的癥狀,刮痧用的瓷匙又費了一番功夫尋找,我對馬楚主席講以後戰爭平息了一定要多從中國進口物品,中國的許多東西都是救命的,就比如是這吃飯喝湯用的不起眼的小瓷匙。
馬楚主席十分認真地看著我給病人做刮痧,畢竟這種治療方法在非洲太罕見,當看見我在病人的肩頸、脊背、胸前、脅肋處刮出一條條印子時,他差點嚇壞了,直到病人表示腹瀉癥狀有所減輕,他馬上又睜大驚喜的眼睛看著我。
夜晚我和喬治仍是去西邊男孩的營地,偷偷地將霍亂病人的排泄物倒入池塘,然後喬治去偵察西邊男孩的情況。三天後喬治告訴我西邊男孩的營地里有異動,士兵出入頻繁,我們悄悄跟著那些士兵後面才發現在營地左邊的叢林里有個糞坑,糞坑裡大部分都是稀水樣便。
看來營地中已經有西邊男孩感染霍亂,這樣下去全營都有可能傳染。
清晨我還在沉睡中,阿格特就敲響了門,據她說馬楚主席帶來了一個從弗里敦傳來的消息。我來不及洗漱就來到客廳,喬治正神色嚴肅地站在門口,看樣子極其煩惱。
「馬楚主席,出了什麼事。」
「秦醫生,剛從弗里敦傳來的消息說是西邊男孩扣押了10名英國軍人,聯合國和政府幾次去和西邊男孩談判,但是對方提出一些荒謬、根本無法實現的要求,目前談判已經破裂,西邊男孩威脅要殺死英國人質。」
「他們提出了什麼要求?」
「西邊男孩提出要食品和藥品,而且還要政府釋放被關押在弗里敦監獄的蓬布拉斯特旅長,他們自稱是蓬布拉斯特旅長的部下。」
我看著喬治,他使勁抓著自己的頭髮,恨不得現在就要去叢林救那些英國軍人。果然不出所料,喬治回頭瞅了我一眼便抬腿往外衝去,我眼疾手快,順手拾起腳邊的凳子跑上幾步砸在他的後頸上,撲通一聲他就倒在地上。
「秦醫生,你在做什麼。」馬楚驚呆了。
我恨恨地踢了不醒人事的喬治一腳,早知道這傢伙做事不經大腦就不帶著他。「這個笨蛋想要大白天去叢林救那些英國人,就憑他手無寸鐵能是那些扛著AK47步槍的西邊男孩的對手嗎。馬楚主席,你幫我把他捆起來,別讓這個笨蛋做傻事。」
馬瑞安拿來了繩子,幫著我一起把喬治捆得結結實實,然後抬到他的床上。
去教堂看過病人後轉回,喬治仍躺在床上沒醒過來。我坐在床頭前看著他,這傢伙睡著后倒是很安靜,飽滿的額頭,濃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樑,還很英俊。我忽然想起隔壁的女鄰居嫁給一個德國男人,後來生了一個可漂亮的兒子,以至於我的大學同學來我家時看到那個孩子,經常說要嫁給老外改善下一代的基因。
改善基因,有個漂亮的孩子真的很讓人羨慕。
我下意識地瞅著喬治,半晌伸手給了自己一個大耳刮子。啐,老外有什麼好的,毛多味重,沒進化好。再說老外也就是年輕時還能看,像喬治過幾年就會慘不忍睹,大腹便便。而且他還是個窮光蛋,根本配不上我。
我將喬治鄙視得體無完膚,毫不猶豫伸出手給他一耳光,就是這傢伙誘惑我產生莫名其妙的念頭。
他翻了個身,從胸前的口袋裡露出照片的一角,我忍不住伸手取了出來。是個非常美麗女人的照片,金髮碧眼,穿著簡潔的白色長裙側卧在花叢里,幾隻彩色的蝴蝶在她身邊飛舞,媚惑而迷人。
這應該是喬治的未婚妻麗莎,果然很漂亮,怪不得喬治念念不忘。我看著這張照片,照片的顏色已經舊了,而且邊角還被磨損得起了卷。我想喬治把這張照片放在上衣的口袋,一定是每晚睡前拿出來看,又或者在每個清晨。
「笨蛋,有這麼美麗的未婚妻居然還要去送死,快給我滾回英國,小心你未婚妻跟人跑了。」我罵道,語氣中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我把照片放回了喬治的口袋,他卻在這刻睜開了眼睛。他瞧著我,又看看自己,不難發現被捆了。
「諾,你綁著我做什麼,快幫我解開繩子。」
我惡狠狠地站起身,大聲道:「笨蛋,你馬上給我滾回英國,滾到你未婚妻的身邊,不然我馬上報告你的上級,你這個不負責任的逃兵。」
「諾,我不會阻止你向我的上級報告,但是現在你必須解開繩索,如果我不去叢林我的那些戰友會有危險。」
我越發火大,上前就給了他一拳頭,罵道:「你以為你是誰?你別以為你個頭大就很厲害,你其實什麼也不是,你就是個做事不經大腦衝動的笨蛋。」
他也不辯解掙扎著要爬起,氣得我抓起旁邊的小凳子又結實給了他一下,額頭上的鮮血淌了下來,他又暈了過去。
這次他昏迷的時間較長,到深夜裡才醒過來,我擔心他醒來跑走便一直守在床前。
「諾,如果我不去救他們,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
我不理睬,心裡想去你一個也只不過是多一具屍體。瞧見他安靜下來,我便道:「喬治你餓了吧,我去拿飯你吃。」我起了身準備去外面廚房拿飯菜,不料還沒出門口躺在床上的喬治便跳了起來,由於身上綁著繩索,他便一步一步地跳向門口。
「去死吧。」我大怒,這傢伙居然還不死心,我再次操起小凳子。
他似乎猜到我的心思,轉過頭道:「諾,即使你再把我打暈,可是只要我醒來我還是要去叢林。其實如果你是我,你也會做出和我一樣的決定,他們是我的同胞,是我生死與共的戰友。」
我凝視著他英俊的面容,藍色的眼眸里是那麼平靜,好像這些決定早已是深思熟慮過,他也早已知道決定可能造成的後果。我被他堅毅的眼神給打動,也被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的精神所感動。在我們的心裡都有一股熱血,它總會在遇到民族危機和苦難時熱烈的燃燒,我們那些強烈的民族心和拯救同胞的心理總會蓬勃地生長。
也許是我,我不會像喬治那樣衝動,我會積極地想很多辦法。也許男人和女人的思想不同,我不贊成喬治慷慨地赴死,卻也不應該阻止他。
「你可以再等幾天,你看西邊男孩已經有人感染霍亂。」我提醒著他。
他感激地看著我,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等下去,康托比會隨時殺死他們。」
我嘆息了一聲,摸出藏在口袋裡的剪刀,走上前嚓的一聲剪斷了喬治身上的繩索。
「謝謝。」他迅速地跑出門口。
「我和你一起去。」我追了上去。
叢林里的夜依舊很安靜,清亮的月光遍灑大地,我第一次發現腳下的紅土路竟是那麼的短。路上我們沒有說話,只是拚命地踩著自行車,伸出的棕櫚樹的堅硬的枝條劃過我的臉,點點的鮮血滑下唇角。
我和喬治想了一個對策,雖然西邊男孩中有人感染霍亂,但是具體的情形不清楚,而且我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數,冒然衝進去只怕會被打成馬蜂窩。所以不如守在營地外面的糞坑,等他們出來方便時再出其不意地結果他們。
喬治躲在糞坑旁邊的一棵棕櫚樹下,我則趴在離他五十多米遠的草叢裡。
從營地里歪歪斜斜走出來一個挎槍的矮個子的士兵,在糞坑邊蹲下來,我聽見噼噼啪啪地像放鞭的一陣亂響,便知這士兵在腹瀉,可能是個霍亂患者。喬治貓著腰從棕櫚樹下走出,一拳頭砸在他的頭頂,他沒發出任何喊聲便向糞坑倒下去。喬治不失時機地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扛到草叢裡,取下他肩上的槍扔給我。
大概營中有不少人感染霍亂,一個小時的時間已經有十多個人到糞坑前排便,但都被喬治用同樣的方法給打暈。
「你為什麼不直接殺死他們。」
「他們還只是些孩子,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傷害他們的生命。諾,我不能繼續這樣下去,相信康托比會很快發現有十幾個士兵失蹤,那時他就會在營地周圍搜查,所以現在我必須扮成西部男孩混進營地。」
喬治脫下昏迷士兵的軍服穿在自己身上,我將一支AK47步槍挎在他的肩上,道:「小心。」
他點點頭,伸出手按住我的肩道:「諾,你現在趕快走,待會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保護不了你。」
清朗的月光映著他關切的眼神,我忽然就被感動了,其實這笨蛋挺真摯的,他沒有中國人永遠無法捉摸的心理,他太簡單,所有的心思都在臉上。
「保重。」我說著,轉身向前面的紅土路跑去。此時我不能再留下來,我會被他更深的感動,會陪著他一起去送死。
熱血是會被蠱惑和傳染的東西。
但心裡始終很暖,有一股灼流在四肢里流淌燒灼,想要突破血管,鑽出身體爆發出來。我將自行車騎得飛快,穿過叢林,穿過月光,伸展出的棕櫚樹的堅硬的枝條再次劃破我的臉,冒著熱氣的血流終於淌出來。
砰砰砰——
幾聲槍響后叢林里死一般的寂靜,彷彿一切就在瞬間結束了一般。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自行車往回看去,這裡已經離西邊男孩的營地很遠,什麼也看不見。
忽然之間像有誰撕開我的胸腔,我清晰地聽到了心臟的跳動,它劇烈地、像戰鼓、咚咚地響著。身體陡然地熱起來,連穿著鞋的腳心都燙得難受,一種思緒,一種情結,終於從埋在身體里的血管迸發,再也管不住。
我掉轉自行車的車頭,再次向西邊男孩的營地趕去。
營地上停放的汽車車燈被全部打開,我剛走近便瞧見喬治滿臉血污地站在營地的當中,在他身後是手持長槍的面無表情的娃娃兵。
康托比氣極敗壞連向他腹部砸去幾拳,還有一拳打在他的嘴唇,我看見他蹲下身體吐出一口血。
「給我槍斃他,槍斃他。」康托比大聲地叫囂。
幾個娃娃兵走到喬治的前面舉起槍,康托比揮著手道:「3,2,1,開槍……」
「停手。」我將喉嚨口的聲音喊了出來,邁著堅定的步伐一步步走向營地,讓自己暴露在刺眼的燈光下,暴露在一枝枝槍口下。
「諾,你怎麼回來了,快逃,不要管我。」喬治焦急地喊著。
我笑笑,真夠傻的,這種情形我還能逃得脫嗎。我向他們越走越近,走到他們的面前,看清了喬治的樣子,他的眼眶被打得瘀青,牙齒也掉了兩顆,眉弓上還有一道劃開的血口。
「中國女人?還是日本女人?」康托比獰笑著。
「IamChinese,來自遙遠的東方,龍的傳人。」我大聲地道,當說出我是中國人後心底突然湧出一種無法言說的自豪感。
「中國女人,有意思,你和這些英國兵是一夥。」康托比歪著脖子看著我。
額頭貼上了冰冷的槍口,我笑了笑,迎視著他陰冷的目光傲然道:「我是醫生,我知道你們當中有許多人感染霍亂,所以我想和你做一個交易,如果我能治好你們的病請釋放被你抓捕的英國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