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坪小學在村東頭,是一排白牆青瓦的平房,一共有三個班,大約九十來個學生,除了八里坪外,也有附近村子的孩子來這裡念書。學校有三位教學老師和一位生活老師,除了谷明韋外,其他人都是臨時聘任,一干就三四年,工資始終和正規學校相差甚遠。
現在已經放暑假了,鐵拉門緊鎖著,廣場上空蕩蕩的,顯然沒有人。葉間探頭往裡面張望,只能看見整潔乾淨的校舍和飛揚在風中的五星紅旗,他拍著門柵,高喊兩聲,也不見有人回應。
「你們找誰啊?」一個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葉間回頭看去,來人大約四十多餘,身形瘦小,眼睛炯炯有神,正警惕地打量著他們。
「大叔,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小孩子走進這裡,大概這麼高。」葉間比了個手勢,著急問道。
「現在都放假了,學校里怎麼還會有孩子。」大約是看他們也不像另有企圖的人,男人的神情放鬆了許多。
「有人看見他往這裡來了,學校還有沒有其他門可以進?」葉間不死心的問道。
「沒有,不過旁邊是老師宿舍,谷老師還住在那裡,經常有孩子過來問他作業,你們可以去看看。」男人指了指左邊方向說道。
葉間向他道謝,急匆匆往那裡走去,肖遇知道他擔心什麼,安慰道:「他是在這裡長大的,不會有事的。」
「祝嫂在精神失常的時候,唯一記得的就是她的兒子,我答應過要帶她去找文浩,許多事我都沒有能力插手,但至少我想幫她完成這個心愿。」葉間說道。
「我明白。」所以當時在井邊,肖遇才會對田所長提出那個要求。
教師宿舍是一層四間小平房子,四個老師都住在這裡,方便照看學校,現在放暑假了,裡邊就剩下谷明韋一個人。見到葉間到來,谷明韋顯得很高興:「阿間,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了?」
「我是來找人的,明韋,你有沒有看見文浩?」葉間心裡著急,就不再說那些客套話。
「文浩?」谷明韋明顯一怔,看看他又看看站在後面的肖遇。
「他父母昨天都出了點意外,現在就剩下他一個人,我有點不放心。」葉間解釋道。
谷明韋嘆氣一聲:「那件事我聽說了,文浩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看他的神情似乎知道什麼,葉間急切問道:「文浩是不是來找你了?」
谷明韋把門敞開:「先進來再說吧。」
屋裡的擺設很簡陋,一面布簾把空間隔成兩部分,外面擺著書架和桌椅,應該是谷明韋日常備課的後面,裡面用帘子拉著,只能看見床鋪的一角,當葉間踏進門內時,明顯聽見帘子後面傳來挪動的聲響,他與肖遇對視一眼,又把目光投向谷明韋。
谷明韋對他點點頭,走過去把帘子拉開,祝文浩瘦小的身軀蜷縮在床角,手裡拿著半個沒吃完的饅頭,滿臉驚恐地看著他們。谷明韋柔聲安慰他道:「文浩,沒事的,他們都是老師的朋友,不會傷害你的。」
祝文浩往裡面縮了縮,整個人都貼在牆上,葉間不忍心看到他這樣,說道:「只要他沒事就好了,我們先出去吧,別嚇到他。」
谷明韋請他們在外面坐下,泡了兩杯茶遞過來,嘆氣說道:「文浩這孩子性格孤僻,不愛說話,見了誰都跟驚弓之鳥一樣,我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取得他的信任。他經常跑到學校隔著窗子偷偷聽課,我找過祝哥好幾回,勸他把文浩送進學校,學費的事我來想辦法,但祝哥說就是不肯答應,說家裡還得要人幹活。」
說到這裡,谷明韋的神情顯得更加心疼:「他就是個八歲的孩子,每天都要干跟成年人一樣的活,身上經常摔得青一塊紫一塊,回到家還要面對那樣的父母,老天爺真是太不公平了。」
「他的母親雖然精神失常,但一直沒有忘了他,祝哥只是心裡太苦了,才會做出那些事。」葉間知道自己不應該為祝慶平說話,但不管怎麼樣,祝文浩還有父母,只要祝慶平能改,他們雖然貧窮,至少一家人還能生活在一起。
「祝哥這兩年脾氣越變越古怪,昨天你也看見了,這種事不是頭一回發生,剛開始的時候文浩還會跑到鄰居家裡來求救,但後來他發現等別人走後,祝哥就會打得更凶,所以後來他一看見這種事就捂著耳朵躲起來,性格也越來越孤僻,不但村裡的孩子欺負他,連大人也不喜歡他。」谷明韋搖搖頭,臉上帶著無奈,「村裡的張半仙說文浩命硬,正是因為他才會給祝家帶來災難,現在村子里的人都把他們一家當成毒蛇猛獸,誰都不願意接近他們,更別說幫襯了。」
「宣傳這種迷信思想的人真應該被抓去勞改。」葉間還沒見過張半仙,但當時馬美靜在他門前被毆打的時候,就沒見他出來阻止過,估計也是個沒有人情味的傢伙。
「沒辦法,村裡人就信這個,比誰都說管用。」谷明韋往裡屋看了一眼,帘子已經拉上,隱隱約約可以聽見祝文浩在吃東西,谷明韋壓低聲音問道,「阿間,祝哥跟祝嫂現在怎麼樣?」
「祝嫂還在醫院裡,雖然沒有性命危險,但還得觀察一段時間,至於祝哥……」葉間停頓了一下,轉頭看了眼肖遇,才繼續說道,「他的行為已經觸犯了法律,具體還要看警方怎麼處理。」
「能怎麼處理,到最後也就是教育一頓再無罪釋放。」谷明韋嘲弄地笑了一聲,「警察如果真的能管事的話,就不會有這麼多沒有結果的案子。」
肖遇像是聽習慣了這些話,臉上沒什麼反應,倒是葉間覺得有點尷尬:「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或許已經儘力了,只是擺在面前的困難太多,暫時沒辦法解決。」
谷明韋的臉色冷下來:「他們所謂的儘力,就是在自己能接受的範圍內,超出這個範圍,就只有無能為力四個字。」
葉間顯得很驚訝,印像中谷明韋是個性格非常好的人,幾乎可以說沒有脾氣,怎麼會說出這麼偏激的話。谷明韋看見他臉色的詫異,很快恢復常態:「我也是在為文浩報不平,阿間,你別放在心上。」
「李蘭的事你知道嗎?」葉間轉移話題問道。
「嗯,聽人說了,是文浩無意中在井裡發出的,這孩子嚇壞了,剛到我這裡時一直在哭,現在才安靜下來。」谷明韋說道,「你們要想問這件事的話,最好過兩天再來,他現在情緒還不穩定,受到刺激很容易失控。」
葉間會來找祝文浩也僅僅是因為擔心,並不是想從他那裡知道什麼,他點點頭說道:「你想暫時留他住在這裡?」
「他是個可憐的孩子,我實在不放心讓他一個人留在家裡,就先這樣吧,除了這兒,我想他也沒地方可去了。」谷明韋嘆氣說道。
馬美靜現在還沒有清醒,送祝文浩到醫院也無濟於事,葉間想了想說道:「這樣也好,他一個人在外面還容易遇見危險。」
「估計村裡現在就我一個人不信張半仙的話了。」谷明韋自嘲的說道。帘子被小心翼翼拉開,祝文浩探出腦袋,膽怯的說道:「谷老師,我有點渴,想喝水。」
這是葉間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聽見他說話,他的聲音很輕很小,就好像時刻都在害怕防備著。谷明韋起身給他倒了杯熱開水,溫柔說道:「慢點喝,小心燙,床頭還有餅乾,想吃就自己拿。」
祝文浩接過杯子又躲進帘子後面,不一會兒就傳來撕袋子的聲音,葉間感嘆地說道:「這麼久不見,你完全像變了一個人。」
「時間和許多事都會改變一個人的,」谷明韋笑了笑,扯開話題,「那會在學校里你可是風雲人物,老有女同學給你遞情書,怎麼樣,脫單了沒有?」
葉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哈哈兩聲說道:「都這麼久的事了,還提它幹嘛。」
谷明韋眼裡流露出懷念的神色:「是呀,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許多事情都不一樣了……不過阿間你還是沒怎麼變,和從前一樣熱心腸,老是為別人考慮,大家那會都喜歡跟你做朋友。」
「那是,誰讓我車見車載,花見花開呢!」葉間得瑟地挑挑眉毛。
「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谷明韋望著他,眼裡帶著感概。雖然肖遇什麼話都沒說,但他意味深長的眼神已經足以讓葉間坐立難安,他一口喝完杯子里的水,說道:「文浩就先交給你了,等他母親清醒之後,我再來帶他過去看望。」
谷明韋送他們出門:「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他的。」
這排屋子前面空落落的,只有長滿雜草的院子,晾衣桿上搭著幾件衣服在隨風飛舞,葉間看了眼不遠處的校舍,問道:「明韋,學校都放假了,你怎麼還一個人留在這裡?」
谷明韋望向遠處的山林,陽光灑在他臉上,一抹悲傷從他眼中閃中,快得讓葉間以為是錯覺。
「我還有想做的事。」他平靜地說道。
「我還住在原來的家裡,有什麼事的話就來找我。」葉間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他跟肖遇離開這裡,經過學校的時候忍不住看了一眼:「我小時候每天都要走二小時的山路去鎮里上學,那時候就想村裡能有自己的小學該有多好,沒想到後來它真的變成了現實。我還真是挺佩服明韋的,很多人都做不到像他那樣,放棄大城市的機會留在這個小鄉村裡。」
「每個人的追求都不同。」肖遇說道,就像他選擇做警察,也是一條與家族截然不同的路。
「我是不是挺自私的,明明他們幫了我那麼多,而我卻只會考慮自己……」葉間垂下頭,神情黯然地說道。
「我寧願你更自私一點。」肖遇深深嘆息,他見過他太多次奮不顧身,每次都幾乎與死神擦肩而過,如果這都叫自私的話,那麼無私的定義也未免太強人所難。
葉間神情一怔,看著那道走在自己前面的身影,嘴角不自覺向上彎起。
其實,他們現在這樣,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