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如一(2)
曼卿回到家中的時候,正好是暮色黃昏。
小院子里,書瑤和邵穎兩個人搭手,正在把花盆裡的花移栽到院子里。
韓燕喜歡花,沐家種了許多花,春來時節,奼紫嫣紅,散著勃勃生機。天氣暖了,花也越長越大,花盆裡實在是長不下,便是移植到院子里。
「書瑤你小心點啊,月季花刺很多的……」邵穎叮囑著書瑤。
書瑤兩個手指頭拈著月季中間的花徑,微微的往上提。
「你再鬆鬆土,沒事兒,我拿它出來啊。」
兩個人乾的很是謹慎認真的樣子。
邵穎是年初重慶行營聘任的時候考取重慶行營的翻譯一職的。她在大學學過日語,在行營負責翻譯日文的電報文件。邵陽已經犧牲,邵穎在世沒有別的親人,是一個人在重慶生活。凌寒覺得邵穎太過孤單,便叫邵穎到家裡住。
此時,學文因在南開大學就讀,去往了昆明,便被凌寒安排跟書瑤一起住。邵穎比書瑤大四五歲,開朗幹練,與書瑤相處也很愉快,兩個人很快便是密友。
邵穎與凌寒在一處工作,日常若是時間趕巧,即使是凌寒加班較多,只要凌寒不是值班,邵穎也是等了凌寒一起回家。兩個人同出同入到底是太過親密,韓燕也曾經提醒過曼卿,也教明俊委婉的告訴凌寒。
凌寒只說他與邵陽十來年的兄弟,他看邵穎也是自家妹子一樣,既然是清清白白的,也不怕什麼閑言閑語。邵陽犧牲了,邵穎孤身在世沒有親人,那麼他是有責任照顧她的。
其實,不消韓燕說,曼卿一個女人的直覺,也看得出來邵穎看凌寒的目光多了太多的感情和關切;那是在對兄長的敬慕和親情之外的親昵與依賴。
曼卿完全可以理解,邵穎在失去了摯愛的相依為命的哥哥之後的傷心難過,而凌寒是他哥哥最親近的袍澤兄弟,最熟悉的相交多年的摯友,對她表示著如兄長一樣的關愛,呵護。邵穎自然會更依賴凌寒一些,會把他看做生命中非常重要的那個人。甚至,多少也會有些情愫的。何況,而立之年的凌寒更成熟,稜角分明的輪廓依舊英氣十足,越發是剛毅堅韌的性情,周全溫和的脾氣,有著別一樣的風度。
一個妻子,最是可以看得出來,旁人看自己先生那樣愛慕的眼神,哪怕她是怯怯的,躲閃著的,曼卿也足可以感受的到。
曼卿不確定凌寒是不是知道這些。凌寒絕對不是大大咧咧的個性,他是一個眼光犀利的人,對周圍都有著敏銳的感受和清醒的認知。一個女孩子那麼親近他,關心他,他不該是不知道的。哪怕是,這個女孩子,他真當妹妹一般看的。亦或者,他是真的不知道么?只把她當做妹妹?
沐家只有大姐一個女性,沒有妹妹。凌華一直是長姐當母的樣子約束著兄弟們,是以,凌寒也曾閑扯說,若是有個妹子該是如何。許是,他真的把邵穎當做妹妹吧。
可是,這個美麗的姑娘真的在人生最好的年紀愛慕著他的。在她的心裡,會不會期望著什麼,沒有人知道。
但是,曼卿一直都沒有說過,只做看不到,只做不知道,或者,不介意。
曼卿在門口含笑看著兩個女孩子,邵穎是北方女孩子艷若桃李的明艷長相,身材傾長,略是清瘦,格外的明麗;書瑤則是南方女孩子的秀氣的樣子,纖瘦嬌小,是水鄉的文秀與孱弱。兩個人在一起,嘻嘻笑著,與滿院子的花交相輝映。
不多時,邵穎挖好坑好幾個坑,與書瑤把花放進去,兩個人又忙忙碌碌的澆水。
「三嬸兒……」
「曼卿姐姐……」
兩個女孩子問候著。
「嗯,你們小心點,別傷著自己……我買蛋糕了,忙完了進屋吃。」曼卿道,揚了揚手裡的蛋糕,說道。
曼卿到二樓的卧室,凌寒也已經下班回家了。
卧室里,凌寒陪著書琛寫作業。書桌前,書琛一筆一劃的寫著字,凌寒就在旁邊看書。黃昏時候的夕陽斜斜的照進屋子裡,屋裡滿滿是暖意。
曼卿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到底是驚動了屋裡的叔侄倆。書琛乖巧的收拾著書本,說要回自己房間里去寫。
沒有人跟書琛說,但是書琛卻是格外的規矩。儘管他很願意膩著凌寒,但是,只要曼卿回家,他都是乖乖的回自己房間。
凌寒看著他收拾好,拍了拍他的後腦勺,也沒有多說,看著他離開。
「三嬸買了蛋糕放在客廳里,你要是想吃就去拿哦。」曼卿道。
「謝謝三嬸,我不吃,我先去寫字了。」書琛微微一躬身,很是乖巧。
「書琛真是乖啊……」曼卿也不由得感嘆著。
凌寒的眼中儘是驕傲,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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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餐桌上有三個熱菜一個冷盤,其中有一個是燉菜。紅燒肉燉的土豆豆腐和粉條,香味四溢,就著米飯,素來不怎麼吃肉的書瑤也吃了不少。
「一點不膩的,我放了兩個辣椒,放了八角香葉,去了肉的油膩的……」邵穎看著書瑤吃的香,說道。
書瑤連連稱讚著:「真的好香,好吃!」
「這是東北燉菜的做法,以前我哥可喜歡了。他在軍中的是吃不到,每每回家我都做給他吃的。小寒哥,你吃著合胃口不?」邵穎側著頭,滿眼期待問凌寒。
不再是初時說起邵陽滿眼是淚水的女孩,邵穎這些日子住在沐家,已經是逐漸走出了哥哥去世的陰影,愈發的堅強和開朗。
凌寒點頭:「很好吃的。以前我們在東北常常吃到……還是妹子做的最好吃的。」
「你喜歡吃就好……」邵穎很是開心。「曼卿姐姐你喜歡吃什麼?我做給你吃……」邵穎忽的問曼卿。
曼卿略是遲鈍,搖了搖頭:
「我沒什麼喜歡吃的,都挺好的。」
曼卿的確是對吃的不是很有研究,而且她也不大會做飯。
「你曼卿姐姐是食不知味,君子遠庖廚的。有一回曼卿跟我去買菜,她還問我,八角一兩兩塊錢是什麼意思呢……」徐穎珊笑道。
一桌子人也忍不住的笑了。
曼卿格外尷尬:「二嫂,你還沒忘了我的醜事兒啊……」
「曼卿的手拿慣了手術刀,是不拿菜刀的。」凌寒也被逗笑了,沒有想到曼卿還有這囧事兒,忙替曼卿解圍。
一家人嬉嬉笑笑,才吃了這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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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凌寒在書琛房間,幫書琛溫書之後,才回到自己的房間。曼卿也在屋裡看書,沒有睡去。
凌寒手裡猶自拿著幾張紙,從抽屜里拿信封裝好。裝之前又很得意洋洋的給曼卿看:
「書琛寫給大哥的信。小傢伙的字寫得越來越好了。」
曼卿拿過來看了兩眼,很端正的鋼筆字,雖然是有些稚氣,但是結構筆法一看就是認真練習過的。
「真是寫的不錯……」曼卿贊道。
凌寒笑笑:
「大哥教他寫的,說讓他每天習三篇書法,他可是一天不落的認真寫呢。還是毛筆字的,我都寫不來。不過看來,習毛筆字,臨的多了,確實見功力。」
凌寒少年時候還是寫毛筆字的,及至出國之後,他幾乎很少拿毛筆了。
「之前在軍中給大哥當秘書,他看我寫的字太浮,總是說讓我寫大字,我便是只當耳旁風了,也沒寫過幾篇,也不怪一直我寫字被他罵。倒是書琛真是乖巧,便是學校課業多了,打著精神也要寫幾篇字。只是,他也沒有機會在大哥身前受教。」
凌寒嘆息著。「這仗不知道打到什麼時候才結束。要是安定下來了,大哥回來了,好好教導書琛,書琛該不知道怎麼高興呢。大哥也會滿意些,書琛比我是乖巧多了呢……」
凌寒說著,兀自笑笑。
「大嫂不在了,大哥也不在重慶,這個孩子從小就跟著我們奔波,也怪是可憐的……他怕大哥也怕得很。」曼卿道。
「他不是怕大哥,只是不太熟悉不能親近。大哥太忙了,之前他幼年時候親近他也少,長大了這兩年,見的面屈指可數。其實,書琛很在乎大哥,是想親近大哥的,這每個月寫封家書都是反反覆複寫很多遍,唯恐是寫的不好了。書琛太懂事了,越是在意,越是忐忑。只是大哥並沒有心顧及書琛這些小心思的,大哥全然是父親那裡的威嚴的樣子……」
凌寒編派著凌晨,也覺得不是很好,掩飾似的搖頭。
「大哥在父親身邊受教最多,可是,父親並沒有一個尊重的合格的父親的樣子。我們兄弟幾個,都沒有過得到父愛的感受,是以,大哥表現出來的也是疏遠和冷漠。大哥是言傳身教的教導孩子,孩子們也是很仰慕他的,只是卻都很難親近。如果有更多的時間,大哥也許會嘗試做一個好父親的吧。」
戰爭,毀了太多的幸福,帶來了太多的災難,無窮無盡。
「倒是你,卻是早早的寵愛著書琛,將自己少年時候渴望過,又沒有得到,如數給了書琛吧。戰亂如此,也是無奈的。便是我們好好的愛護他也是好的。」
曼卿道。
書琛今年虛歲七歲了,他上學早,懂事也早,已經讀二年級,是有著少年的樣子了。濃眉大眼,唇紅齒白,格外清秀懂事的少年任是誰看了都歡喜。
「那自然是該當的。我當然是要好好的愛護他,只當他是我的孩子一般……恨不得把我自己少年時候希望父親愛我的,父親為我做的都給他,甚至更多……恨不得用全部的心力來教導他,照顧他,教他過的開開心心的,做一個端端正正乾乾淨淨的人。因著要給書琛做榜樣,我自覺自己都鄭重了很多。」
凌寒自然而然的說道,眼中滿是驕傲。那是一個摯愛兒子的父親的樣子。
不經意中,曼卿的眼光劃過一絲寒意。在曼卿的眼中,書琛也只是別人家的孩子。她曾經有過孩子,感受過胎兒在腹中的心跳,她也曾把那個孩子看的重過自己的生命,恨不得給他一切。可是,她的連續孩子都沒有出生便夭折,而她再也不會有孩子了。曼卿知道,自己怕是再難有那樣的感受了。
「如果我們有個孩子就好了,你該是多麼好的父親……可惜,我們沒有機會了。」曼卿忽的說道,聲音有些寒意。
凌寒不由得皺眉:
「怎麼說起這個了?」
武漢轟炸中,小鳳身故,曼卿被彈片擊中了腹部,緊急手術搶救才活下來,可是,她卻是在不可能生育了。
曼卿原是在床上坐著,只穿著睡衣。說到此,她幾乎是下意識的手劃過自己腹部長長的猙獰的疤痕。
「本就是這樣的,這麼明顯的疤痕,這麼重的傷,早就知道的,又怎麼不能說起呢。」
凌寒按住曼卿的手,溫熱的手也觸碰到傷疤,不由得微微一顫。
「曼卿,沒有保護好你,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孩子,我心中一直負疚。已經是這樣了,就不必多想了。對的,我們早都知道,就這樣吧。」
曼卿仰頭看著凌寒,凌寒的眉頭緊皺著,神色中寫滿了痛苦。
「你很在意的,你那麼的痛苦……」
曼卿抬手撫摸凌寒的眉,撫摸他的臉頰。這個她深愛的人,她依舊愛他愛到骨子裡。
「對不起,凌寒,真的對不起,教你承受這麼多的遺憾……」
曼卿心中刺痛著。
她的愛,帶給了他什麼?一段被強迫的婚姻,他一直拒絕著,卻被強制的安排迎娶她,陪她做足了夫妻的樣子,努力的盡著丈夫的職責,努力的愛她。因為這段婚姻,他一直被困於此,不得解脫。
可是,她甚至都沒有能夠給他一個孩子。
曼卿記得她懷第一個孩子是盛夏,曼卿是北平人不慣揚城的濕熱,反應很大,睡不好也吃不好。但是,凌寒一夜夜守在她身邊,給她扇扇子,去飯店找冰湃了的水果給她吃。凌寒那份小心翼翼,連羅嫂和凌華看了都取笑他。當時,凌寒是那麼期待那個孩子……
她的存在,只是為了給他的人生平添這麼多的磨難和遺憾么?
曼卿一直都很篤定自己是深愛著凌寒的,及至結婚數年,她望著眼前的愛人,依舊是摯愛深深。
「是遺憾,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承擔的。」凌寒坐到了床上。把曼卿擁進了懷裡。「你沒有對不起我,是命運不善。沒關係的……」
凌寒緊緊的抱著曼卿,撫摸著她的長發,權作安慰。
曼卿的淚水倏然而落。
「凌寒……」曼卿推開凌寒:「凌寒,我知道你在安慰我……今天在醫院,我們收治了在南昌會戰時候的將士。陳凌,原西北軍的人,是師長,他中了毒氣在住院,有肺炎,但是問題不大,可以治好;還有很年幼的小孩子,十幾歲,被高濃度的芥子氣感染,潰爛很嚴重。我真真切切的感受著,你們面臨的危險。凌寒,你們付出了這麼多,經受了那麼多,能夠不遺憾的,便不要留遺憾了……」
凌寒有些不解:「這,戰爭本來就是如此。也並不意外,也並沒什麼……」
「我是覺得,命運倉促,不該這樣遺憾……凌寒,我們分開吧。你再娶一個好姑娘,生一個可愛的孩子,好不好?」曼卿道,她握著凌寒的手,眼中是盈盈的光。
凌寒搖頭,很是無奈:「胡說什麼呢,休息吧……」
凌寒躍到床上,抱著曼卿的肩膀,將她也按倒在床上。
「睡覺!」
「凌寒……」曼卿掙開凌寒的鉗制。「凌寒,我認真的……」
凌寒扭頭看著曼卿,曼卿眼中有淚,是凄哀,卻是格外的認真,鄭重。
「曼卿……」凌寒長長嘆息:「曼卿,別哭,也別多想了。你心裡難過,我都懂。沒有孩子,我們都遺憾。我不怪你,希望你也別怪我。如果僥倖在戰爭中活下來,我們未來還有好多年,我們至少還能做個伴……人生遺憾種種,便是遺憾,也沒有關係的。」
「我從沒有怪你,跟你無關。敵軍轟炸的時候,你也在迎戰,你能夠做到的,都做了。我也沒有錯。只是,這厄運,你不必陪我的。你還可以再有一個妻子,再生幾個屬於你的孩子。凌寒,我期望這樣的,我不怪你,真的,我發誓……」
曼卿伏在凌寒的肩頭,看著凌寒大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
凌寒皺眉:
「你都在想什麼啊……胡說八道。曼卿,不會的,不可能,我不是那樣的人……」
「我知道,可是,沒有關係……凌寒,你看邵穎好不好?她很喜歡你的,真的,她年輕漂亮而且他很仰慕你親近你,你們在一起吧……」
曼卿急切的解釋著。「我可以去醫院住,我可以自己照顧好自己的……」
「曼卿!」凌寒真的是有些急了,有些薄怒:「曼卿,邵穎我是把她當妹妹看的,就是親妹妹一樣。我根本沒有任何齷蹉的心思。即使旁人那麼說了就算了,你怎麼也那麼想?邵穎是依賴我些,她遭逢巨變,最是孤苦,但凡是可以幫她的,我責無旁貸。可是,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心裡不知道,信不過么?」
曼卿連連搖頭:「沒有,沒有啊……我沒有說你們什麼……凌寒,我真的只是覺得,你那麼喜歡孩子,可我們不會有孩子了,你太痛苦了。你不必這樣遺憾……凌寒,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很好的先生。可是凌寒,你愛的原不是我,也不必這一生因我遺憾,我不想這樣……我愛你,我想看著你幸福,不想你因我遺憾重重!」
曼卿原是氣弱,說到最後,卻是格外的篤定。
「我在息烽,看到雲清,很是同情他。他的人生都值得悲憫,可是,鄭小姐還在一心一意的照顧他,是願意拋棄世界陪伴他的。那樣的愛,那樣的陪伴是值得的。但是,我們不必這樣……」
凌寒坐了起來,一手抓過曼卿的手,一手按住曼卿的肩膀:
「曼卿,過去的事情種種,我不想再提。曾經我做過很多對你不起的事情,我辜負你良多,自知罪孽深重,亦不求你原諒。但是,曼卿,我既然娶了你,既然已經走到了現在,未來再是坎坷多難,我必然會好好待你。你是我的妻子,所有的風雨災難,所有的悲傷遺憾,我們一起承擔。我們是夫妻啊……我再是不恥,也不會因為沒有孩子就遺棄你。我,沐凌寒發誓,自此一生,對陸曼卿忠貞不渝,再不相負。」
凌寒揚手鄭重其事的發誓。
曼卿震驚著,一下子愣住了。這樣的誓言,是他們結婚時候,都沒有說過的。那些是婚書上的字,是曼卿想都不敢想美麗幻境。凌寒今日卻會這樣鄭重發誓,用最是尊重她的語言。
「凌寒……」曼卿抓著凌寒的手,望著凌寒,竟至一時無言。
凌寒把曼卿拉在懷裡,俯身親吻她的唇。曼卿回應著,所有的情緒,皆在呼吸之間。
懷中是他的妻子,凌寒感覺得到她的激動,她的不安,她的歡喜與她的悲苦。這個無怨無悔愛著他等著他的人,他再是沒有理由辜負她。一個人是要對感情負責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