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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窮節見(3)

  是日,林熙寧親自去偵查社接凌寒。


  林熙寧到偵查社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此時,凌寒在偵查社已經被關押了三天兩夜。


  初時是一天一夜的疲勞審訊,之後,凌寒閉口不言的時候,他們反倒不管凌寒了。被扣押的拘留室沒有床,凌寒只能蹲在地上休息。此時,已經是十二月底,最是陰冷的時候,饒是有人送過來一個薄毯子,也遠抵禦不了冬日的寒冷。


  重慶的冷,不是東北那種徹入骨髓的冷,而是一絲絲彷彿是不知不覺的侵襲到身體里的冷。凌寒就這樣被侵襲,然後感冒了。


  睏倦至極,將就的在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凌寒就打噴嚏,發燒,越是形容凄慘了。


  及至林熙寧見到凌寒的時候,凌寒還一直因為打噴嚏感冒流眼淚,眼圈紅紅的,就像是哭了一樣。


  「凌寒,你還好,你沒事兒吧?」


  看著凌寒的樣子,林熙寧訕訕的問道。


  凌寒苦笑著搖頭:「我沒事兒,只是感冒了。勞駕熙寧兄來接我……咳咳……」


  凌寒捂著嘴,側過頭去咳嗽著。


  林熙寧遞過來手絹給凌寒,手絹上有著略略的香氣。林熙寧從來是歐洲紳士的派頭,格外的細緻。


  車沿著高高低低的山路而行,從渝中區至沙坪壩。凌寒先從偵查社的人口中得知江文凱的安排,及至林熙寧說著,他才明白了詳細的過程。


  凌寒的臉色陰沉,看不出情緒。


  「你怎麼想的?」林熙寧問道。


  「我沒什麼可說的,也沒什麼可寫的。自白書,陳情書,還是什麼?」凌寒的眼中有寒意。


  林熙寧輕嘆。


  「我理解你的想法,也相信你肯定與日本人沒有任何關係的。我們是朋友,我懂你的感受。不過,旁人會怎麼想?及至是戴秋風,你這樣教他也很難做。你若是不詳細地說清楚,不為自己辯白,沒有一個合宜的態度出來,戴秋風也沒辦法服眾的。即便是江文凱,哎……」


  林熙寧搖搖頭,也有些說不下去。


  他從內心更親近凌寒一些,他看得出來,凌寒的固執,執拗。可是,這樣毫不妥協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呵……隨意吧,再說了……總座找我大哥來處置我,也是,呵呵……他若是公正些,為了服眾,便別是放了我,就接著關押我在偵查社我也是服氣的。可他偏生做這些手段……」


  凌寒冷笑著說道,很是不以為然。


  林熙寧讚許又無奈的看看凌寒,凌寒實在是太過聰明的人,不多說他也明白事情原委。這樣的人,他也真是不必多勸說他什麼。他有足夠的心智去辨別是非,也有強大的內心和堅定的意志去處理事情。


  「你自己想好了便好。這事兒,總是要解決的。」林熙寧道。


  凌寒手伏在車窗旁,無奈的搖搖頭:

  「我不過是處處受制於人的無可奈何,還有什麼想好了便好的事兒……不過,我心裡頭總是有個底線的。綠蘿,她活著的時候,我負她太多,現在她死了,我虧欠她的都沒有機會再補償她了。我還要向別人去陳清我和她有什麼關係?她是什麼人嗎?她是我深愛過的人,其他的,我一個字都不想說。」


  凌寒的眼中是絕望的凄寒。


  再怎麼樣,不管是什麼樣的境遇,他的口中,都不會說她一個字的不是。


  林熙寧看得出凌寒的決絕,也知道多說無益。


  「只是,你若是不想好辦法,吃虧的怕也是你。作為朋友,我總是盼著你無事的。」林熙寧說的很是誠懇,完全是一個兄長的關心。


  凌寒艱難的報之一笑:「放心吧,我不會有事兒的。其實,江文凱心裡也不是沒數兒,我清清白白的又有何懼?熙寧兄對我,對雲清,都是至誠的愛護,凌寒心裡很是感激。」


  已經是說到雲清,林熙寧便講起了雲清在貴州生病的種種,凌寒很是意外,及至聽到說安排曼卿去息烽為雲清治療,凌寒自然是表示同意。


  「這樣的安排,也是我的心意。曼卿應該不會拒絕,如果總座和戴秋風都已經同意知悉,那麼,今日便可以告訴曼卿,這幾日安排即可。」


  凌寒更是迫不及待一般。


  「雲清最愛熱鬧,可偏生過上了幽禁的生活,見不得人的住處,他該是過的多麼枯燥無味。他向來嬌氣文弱一些,這幾個月的生病折磨,真是難以想象到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念著雲清,凌寒早已經把自己的窘境種種拋之腦後,只覺得萬分的痛惜。


  「雲清是性情中人,哎……他心底無私,可我卻辜負了他的信任了。這輩子,我虧欠他良多,怕是再難償還了……」


  林熙寧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凌寒並沒有應答,也無言去寬慰林熙寧。


  林熙寧作保,雲清送江文凱、林熙寧等人回到南京安全無事的,可是,雲清從此被關押。雖然這不是林熙寧的意願,他也一再的努力,奔走,想救助雲清,可是,在西安的時候,雲清一定是相信林熙寧說到做到的。


  一步錯了,是無底的深淵,萬劫不復。


  「雲清最想看到的是,同仇敵愾的抗日。如今這一年多,儘管所經歷的戰鬥殘酷,傷亡無數,但是,卻是團結的一致對外,實屬不易。雲清應該是有求仁得仁的安慰的。反倒是現在,因為這一時的不能取勝,王晨這樣的領袖竟然投敵叛國;只因為著一時的不公,西北軍和東北軍的人竟然陣前倒戈,他們的做法,才是恥辱,也教雲清寒心離開……」


  凌寒道,連連嘆息。


  「一碗水很難端平,對各部隊的不公平,是江文凱的不對,是一個領袖沒有做好。可是,因為這些不公平就叛國,那才是不可饒恕的。內部矛盾,也是兄弟鬩牆於內,當抵禦外辱於外。而今的局勢,民族危亡之際,他們竟然還是如此的做法,不管是國民軍,還是東北軍,西北軍,都是同胞的恥辱。」


  凌寒義正言辭的說道。


  這只是平素的心裡話,他是堅定的這樣認為的,及至他知道江文凱的陰謀手段,並且很為江文凱不恥,但是,凌寒也從沒有想過背叛,也不會為東北軍辯解一次。


  林熙寧贊同的點點頭,也很是讚歎。


  凌寒之前在行營值班時候,便常有不能回家的時候。是以,凌寒兩夜未歸,曼卿也只當他是在行營工作,未曾多想過。現在凌寒回來,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及至凌寒與林熙寧說希望她去貴州為雲清醫治,曼卿自然是滿口應下。


  「雲清是我們的朋友,我們一直都很擔心他挂念他。他在病中,若是能夠探望,為他診治是再好不過。林先生請提早代為安排吧。」


  曼卿很是誠懇。


  「好的。貴州那邊現在有醫療隊在服務,可能各方面條件、藥物也未必完備,才是導致一直拖延沒有治好。陸醫生預計雲清的病症可能用藥,都列一個單子,我們只要能找到的,都帶過去。有備無患。及至就是過去了,又什麼需要,隨時聯絡我,我也會想辦法的安排辦到的。」林熙寧道。「我明天就去訂機票。若是能夠飛到貴陽最好的。若是貴陽沒有航班,可能要飛舊州,到時候不管怎麼樣,都會有人妥善安排的。」


  「這些事情,有凌寒,我便是放心的。您只要交代給他即好。」曼卿道。


  一句話,林熙寧面露難色。


  「江文凱沒有安排凌寒去見雲清的。事實上,雲清被軟禁之後,是絕對杜絕他見到舊部的。其實連我都沒有見過他,凌寒,不能跟你一起去……」


  「哦……」曼卿也是有些尷尬,她看向凌寒,凌寒倒是還是鎮定,輕輕拍了一下曼卿:

  「一切都聽熙寧兄與戴社長的安排。對雲清不必傳話,也不必多透露時局,議論時局。你的責任是為雲清診治,僅此而已。」


  曼卿點頭,有些遺憾,似懂非懂,卻也沒有多問。


  ————


  兩日之後,林熙寧安排訂好了去貴陽的機票,購置了曼卿所需要的藥品,戴秋風安排了在貴州接應的人員,曼卿自重慶赴貴州。


  濕冷的風裡,凌寒在機場送別曼卿。已經是臘月二十幾日,算時間曼卿必然是會在貴州過年了。這個時候的送別,總是又憑空多了一些不舍。


  凌寒站在風過來的角度,替曼卿擋住了風,將她擁在懷裡。


  「辛苦你了……」


  凌寒聲音輕輕的。


  曼卿頭貼緊愛人的胸膛,緊緊的抱著凌寒的腰,感受著凌寒的心跳與身體的溫度。


  「我們還說這樣的話做什麼,我只是捨不得你。凌寒,你一定好好的保重,好好的等我回來。」


  曼卿道,仰著頭看凌寒。


  凌寒含笑,目光依舊的清澈溫情,是如海一般的寬廣,平靜,深邃。


  「放心吧,太太……」


  一句稱謂,教曼卿不由自主的笑了。曼卿的人生,從嫁至揚成開始,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去愛凌寒,是毫無保留的愛他所愛,一心一意的等待。終於,凌寒在會在努力的回應著她的愛。


  兩個人有著默契的笑著,在倥傯的世界里,溫存的守護著。


  凌寒從曼卿登機,看著飛機漸漸的消失在天際,嘴角的笑容漸漸的凝固。


  曼卿並不知道,他在偵查社的一身官司。


  ————


  江文凱規定的期限內,戴秋風並無以復命的文字。


  凌寒仍舊是寫了的簡短的一頁紙:


  「我自十九歲入軍校,凡二十年,皆以報國圖強為志向,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自日寇入侵,凌寒發誓將驅逐日寇作為志向,不惜犧牲,願竭盡此生最後一滴血,最後一分力。受上峰詰問與日寇的關係,凌寒略是茫然,心中只有一念,自然是將日寇認作永是仇讎,誓死擊潰日軍;自然是將偽軍視作敗類,不與為伍。凌寒此心昭昭,此言至誠,無一字虛言。請上峰鑒凌寒之心,派凌寒上陣殺敵作戰,凌寒願意用血以證。」


  凌寒的一番話,說的格外的硬氣,沒有示弱,沒有訴說委屈,更是不肯多說自己不願意解釋的私事一字,不卑不亢表達著自己的報國之志。


  戴秋風翻來覆去的看,很是為難。


  凌寒到底寫了陳情書,給出了一個台階下,表達了自己願意隱忍和和緩的態度,可是,這畢竟遠是不夠的。可是,凌寒的做法,也表明了他不可能屈從於江文凱的意志,去寫不堪回首的往事的。


  然而,凌寒不肯多寫,江文凱那裡就是交代不了的,事情就是解決不了的。


  戴秋風在屋子裡跺著步子,很是為難。


  戴秋風打通了了凌寒家裡的電話,凌寒態度謙和,然而,卻很是強硬。


  「我所需要陳清的便是只有這些,再無其他。有什麼懷疑,戴社長自然可以調查,若是調查到凌寒真與日寇有瓜葛,戴社長可以隨時抓了凌寒,便是刑求凌寒也無怨恨的。至於說再寫其他的,凌寒無可說的。」


  凌寒很是堅持著。


  戴秋風一聲聲的長嘆。


  他與凌寒算不得有什麼私誼,他隱約的也感覺到,凌寒對自己負責的偵查社的秘密調查刑訊的工作很是不滿,是以更沒有熱絡的交往。他願意維護凌寒,只是因為惜才。當此之際,他不願意看到年輕的一心為國的將軍深處困境。


  多年的偵查工作,他看人自信比別人更厲害一些。作為江文凱的親信,戴秋風與參謀室的凌寒打交道並不少,他看得出來,凌寒一心為國的赤子之心,此時用這樣的事情難為她,卻是太過了。


  然而,關於此事的通報仍舊是預料之中的不善。


  凌寒被停職反省,此事被在軍報中傳遞至鄂北第五戰區。


  凌寒一下子就失業了。


  已經是年關時候了,書瑤、學文和書琛幾個孩子都放假在家裡,家裡很是熱鬧。書琛看著沒有去上班的凌寒,有些詫異,還是很開心的蹭在了凌寒的身邊。


  「叔叔,叔叔今天休息嗎?叔叔,你陪書琛寫字好不好?書琛背詩背課文給您聽。」


  「好。」凌寒應著。


  凌寒下定決心不會解釋,已經是做好靜觀其變的準備,昨日他看到這樣的處置也不意外,他休息的尚好,心情也不壞。


  「叔叔,我們老師有教我們背《正氣歌》,我背給你聽。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


  書琛稚嫩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背著。


  凌寒忽的有些恍惚,彷彿這聲音自縹緲的遠處傳來。念著這首詩的是幼年的自己。那時候,他十來歲的年紀,被要求在書房裡寫大字。也是冬日,有寒風凜凜,他有些冷,縮著手寫不下去,寫的字也不好看。


  傍晚從軍營中回家的大哥看到了,便坐在書桌前,為他掩飾寫字。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大哥寫的字,雄勁有力,浩然古風,凌寒很是佩服。


  「文章和字也是氣節的。你既然是寫字,便是沉下心來好好的寫字,這寫出來的字,才是端端正正的,能夠不愧於心,也不愧於這首詩。」


  彼時凌晨說的很鄭重。


  凌寒聽得似懂非懂,也還是點點頭。


  而如今,已經是二十年的時間須臾而過,眼前是大哥稚嫩的幼子。凌寒一字一句的配合著他背詩,又牽了書琛到書桌前,看他寫字,再一筆一劃的寫給他看。


  凌寒出國早,很少再寫毛筆字,是以,平日里也是寫鋼筆字。書琛少年一代,更是只寫硬筆。鋼筆字筆鋒凌厲,不必藏鋒,更是堅硬。


  凌寒一筆一劃的寫著,卻還是覺得彼時凌晨所寫的字,更是雄勁。


  凌寒心中只覺得自己俯仰無愧,坦蕩清白,只是,氣節二字,也不該是體現在這樣的時候。


  大哥這一兩日便是該知道此事了,想來,也必定是不滿意的。


  ————


  二十七年,重慶的新年,陰冷,潮濕,寥寥爆竹聲。但是,沐家依舊是吃了餃子,守歲。


  凌晨依舊沒有回來,年前曾有一封書信,寥寥幾個字無非是叮囑家人珍重。凌寒期許了已久,大哥並無一字是給自己的。


  凌寒一直很忐忑,大哥會給江文凱和戴秋風回函什麼字,可是,他到底也是不合適去向戴秋風問起。


  凌言對於凌寒停職的事情很是關切,凌寒也毫無保留的告訴凌言。凌言知道難以改變凌寒的抉擇,也覺得怕是大哥更為不滿,又是多了擔心。


  「長此以往,這樣肯定是不行的。你便是不願意屈從,也得想好了辦法。若是你再招惹大哥一頓打罵,傷了兄弟的情分不說,便也是無濟於事么?」


  「其實,我倒是覺得,這件事情說出來,也沒有什麼。你心中的那根刺,也應該拔下來了。便是大哥,強迫你說出來,也不算錯。」


  「即便是綠蘿,也不會在意這些;何況還有曼卿深情厚誼……」


  凌言徒勞無功的好言相勸,可是,凌寒沉默著,並不回應。


  凌言說的很多在理,可是,凌寒想聽到的不是道理。那是他心中最後一絲的堅持和情義。


  饒是自己如此的堅定,然而,事情懸而未決,凌寒只得在忐忑中過了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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