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相護
一路的輾轉,凌寒覺得自己疲憊不已,渾身酸痛,應該是著床就能睡著。可是他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最近的時間裡,他所經歷了太多悲慟,他的感受亦滿是疲憊酸楚。很長的時間裡,他都是強撐著工作,強顏歡笑,甚至不知道能夠撐到哪一分鐘。可是,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太長太長的時間,以至於他都漸次習慣了,且渾然不覺。
躺在床上,實在是輾轉睡不著。眼前閃過都是那些年輕鮮活的面容,逝去和離別的,每個人教凌寒分外想念。他們匆匆離去,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道別。
凌寒終於是放棄了入睡,他起床,敲門。
「誰?」
曼卿應的很快,很顯然也是沒有入睡。
「曼卿,是我。」凌寒道。
曼卿打開了門,她裹在厚厚的睡衣里,長發雜亂披瀉著,似乎是剛剛起來的樣子。曼卿抬眼看了凌寒一眼,又旋即低下頭:
「怎麼了?書琛不是跟著你睡么?」
凌寒看到曼卿的眼圈有些紅。
他關了門,略是低頭看著曼卿:
「大嫂抱書琛回去睡了。你是哭了?」
「哪有……」曼卿躲閃著,扭頭就往裡屋走。
凌寒一伸手,從身後抱住了曼卿,雙手緊緊的樓主了曼卿的手臂,摟在了曼卿的腰際。
「我該是陪你的,對不起……」
曼卿不由得愣住了,身體良久一動不動,竟然是不由得有些顫粟。早不是新婚燕爾,可是,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方式,曼卿心中竟然是有些激動,混雜著幸福與傷感。
從綠蘿死之後,凌寒回到了揚城。可是大多數時候,凌寒都住在軍中,極少回家。即使是回家,凌寒就一直住在客房。他們之間再無任何的親近,就像是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他們疏遠而客氣。三四年夫妻,熟悉到彼此都是明白對方的心意,所以,只有這樣的安全方式——曼卿甚至都不再期望他們還能如果夫妻一般的親近了。
「沒有,你不必勉強……」一時間的感動之後,曼卿放緩了聲音,說道。
「凌寒,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不怪你。你為了我勉強沒有必要……我嫁給你時候,就曾說過,我懂得你尊重你。我希望你不用勉為其難的生活……你不必為我強撐著做什麼,我會陪著你的。」
曼卿說著話,忍不住的抽了抽鼻子。她也會難過,會憤怒,也想過一氣之下離開他。可是,這些日子,看著最摯愛的人所經歷的一切,曼卿縱使是再委屈,也只想著,就這麼默默的陪著他,看著他,他會好一些就好。
「是的,綠蘿她一直在我的心裡……」凌寒鬆開了曼卿。那個名字,說出口都是格外心痛,那是心底的傷,時不時的會撕裂,鮮血淋漓。凌寒緩緩的攥緊了拳頭。
「綠蘿死之後,很長的時間裡,我都不能原諒自己。我痛苦的不敢去想她,也不敢面對你……可是,她已經死了。我不會怯懦到一直逃避。她會在我心裡,可你在我身邊……你是我的太太,是我的愛人……」
凌寒嘆息著,眼中有清淚落下。站在曼卿的身邊,凌寒伸手捧著曼卿的臉頰,又將曼卿擁入自己的懷裡。
曼卿的頭靠在凌寒的胸膛,感受他身體的溫度和氣味,心臟的躍動,一任淚水滴在他的衣服上。
「曼卿,辛苦你了……感激你的忍耐寬容與堅韌,若不是你,我更不知道要如何的難過。你為我做的,我皆是記在心裡的。」凌寒道。
「好……」曼卿強顏歡笑,擦拭了淚水。
「大過年的,不能哭,不吉利。對了,為什麼書琛那麼喜歡你啊?我平日對她也好……」
曼卿笑著問著,哪怕睫毛上還有著淚花。
凌寒笑笑:「血溶於水,我是他叔叔啊……」凌寒略是想了想:「大哥雖然是他父親,不過,父親不喜歡我們,做了一個很壞的榜樣,大哥雖然也不會覺得父親是對的,可是潛意識裡,他還是那個嚴厲的父親的樣子。我小時候就想過,我要是有孩子,一定得做個很有耐心很溫和的父親,好好的跟他玩,陪著他長大……」
凌寒說著,也覺得不好意思,便是笑笑。想了想又道:
「我想,書琛願意跟我在一起,大概也是因為他知道,我愛他,是願意陪著他長大的吧……」
「我常常是想,要是我們有一個孩子,你一定也會非常的愛他。那樣,你就不會再不想回家,再是疏遠著我,你一定心心念念的想著他。我能看到一個長得像你的孩子,多好……」曼卿道,半是玩笑半是苦澀。
凌寒俯身親吻曼卿:
「我們生一個孩子吧……這個世道太倉促了。有一個我們的孩子,繼承我們的骨血,像書琛一樣可愛,多好。看著他就像我們長大時候的樣子,讓他感受著所有我們嚮往過的好……」凌寒說著這樣的話,眼裡頭是幾分痴氣。
曼卿寬和的一笑。
「曼卿,那麼多人都走了,猝不及防。我真的害怕再失去……綏東在打仗,我們肯定是要把日本趕出東北吧。每場戰場都是血染的土地……」
夫妻兩個坐在床上,凌寒隨意的把曼卿擁抱在懷裡,可是,言辭里卻依舊是千萬里之外的戰場。
凌寒搖搖頭,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他的恐懼,慌張,在職責與擔當面前,不值一提,也從不會跟人說起。只是夜半時候,他擁著他的妻子,也說著,其實他一樣恐懼死亡,恐懼戰場,恐懼離別……
曼卿回身抱住了凌寒。
「你還有我,我一直在等你,永遠……」
凌寒俯身吻著曼卿的耳際,熱情激烈的去佔有她。
結婚幾年,他們之前的親昵,總是帶著程式化的,禮儀感,溫存有餘,親昵不足。第一次,曼卿感受到凌寒的熱切,有些粗魯,是一個男人的具有侵犯性的佔有慾,激烈衝動。
他熱切的吻著曼卿,喉嚨里是低低嘶吼的聲音,呼吸急促,身體都是燙的。
曼卿熱切的抱著凌寒,回應著他。
無論世界多麼的殘酷,天坍塌地淪陷,他們依舊還擁著彼此,相守相護。
————
大年初一早晨,凌晨自軍中回來,一家人去幾位叔父家拜年,之後中午要在祠堂設宴,族中人聚餐。
凌寒及其不耐煩這樣多的繁文縟節,卻也是懾於大哥的威嚴,不得不裝作知禮節的大家子弟的樣子,規規矩矩的跟在大哥身後去拜年,說著客套話。最是可憐的卻還是小書琛,作為家裡唯一大一些的孫子,小書琛在父親的指點下去給叔公,叔叔們磕頭拜年,磕頭磕的暈頭轉向。
書琛跟在凌晨身邊,總是格外的乖巧。小跑著跟著大人們走路,也不敢要抱著不哭鬧了。直到最後凌寒看不下去,硬是要把書琛抱在懷裡,心疼小孩子五點鐘起床就跟著拜年的辛苦了。
一日的熱鬧喧囂之後,凌晨、凌寒一家人都是筋疲力盡。書琛早是在凌寒的懷裡都睡著了。
「便是我們這裡有這樣的大家族聚集生活的習慣,在美國,就是父母孩子一起生活,鮮少有宗族觀念,聚族而居……其實,雖然大家住的不遠,也沒怎麼常常走動了。大家早是都習慣了各自生活,各過各的,都有各自想法利益,偏到了過年,就要多麼重視一家家族,其實,不過是形式,虛偽應付一下,偏生還鬧得這麼累……」
凌寒抱著書琛,示意著曼卿搭把手把呢子大衣撲在沙發上,他又將書琛放在沙發上,用大衣裹了起來。
「從新文化運動時候,就宣傳要新思想,過新生活了,二十年過去了也沒見變化了多少……」凌豪隨聲附和了一句。
「美國人並沒有我們的歷史悠久,也沒有什麼傳統文化,不會有什麼宗族觀念也正常的。其實,社會在變化了,大家都去外地工作生活,各有所求,宗族觀念越來越弱才是正常的。思想和生活方式的變化,都不是一朝一夕的。這變不變,倒還不單單是因為新文化、新生活運動等等……」凌言客觀的評價。
「小侄子太老實了,這腦門兒都磕頭磕青了……」書琛俯身細細的看著書琛,越發的不忍心。「說真的,最沒意思的就是這些繁文縟節,這些個不人道沒人性的禮儀了,最是應該先改了的……」
書琛張著嘴,哈喇流下來了。凌寒笑著伸手半他擦了擦嘴角。
「你們生在這裡,便是按照這個規矩來。這不是教你們評價的……傳統不是不能變,但是,既然還沒有變,你們便是尊重一些。」凌晨實在是聽不下去,出聲教育幾個弟弟。
凌寒凌言幾個人面面相覷,便是沒有說話。
「這些,年節時候禮儀上的事情,便是形式化多一些不過是費些精力,多操勞些,多用些心就能辦好,也是沒有什麼的。就是平時大家都越發不聚在一起了,過年時候族裡人一起吃頓飯也是好的。至於說什麼宗族觀念,威嚴,這麼淡下去也好,人人心裡頭一桿秤,外頭還有國法,家族也不必評判什麼了……」凌晨徐徐而談。
「單是這樣,也是好的。好在就過年忙這麼一回,也沒什麼的。」凌寒附和著。本來就是牢騷,自然是不願意再跟凌晨爭執這個。
凌晨看著凌寒,凌寒的心思更多的在看著書琛,對他說話卻也不失弟弟的乖順。「我有時候也反思,那次不該說什麼宗族家規,那樣打了你,平白你受苦,那些傷痕必定也還在的,又有什麼價值。」
凌晨忽的說倒。
一句話,凌寒也楞了。他沒有想到大哥竟然是在意這個的。
「凌寒原是有錯在先,當時大哥的處置,沒有不是。凌寒從沒有半分的怨懟。現在都過去了這麼久了,大哥別內疚……」凌寒道。那些傷痕,並沒有褪去,可是,他並沒有幾多的怨恨和責怪。凌寒並不是推卸責任不敢擔當的人,何況,是是非非,他都已經承受,更不會去怨恨家人。
凌晨坐在沙發的一角,揚手摸了摸凌寒的頭,又捏了捏他的肩膀。
「你越來越懂事,大哥放心……」
凌寒笑笑,從大哥的眼中,他讀到的是信任和感激。終於,過往的那些兄弟的抵牾,不快,都已經煙消散。他們,在沉默的對視中達成了和解。
只是,凌晨凌寒,亦或者在揚城,甚至整個國家,闔家團聚的人們,並不會料到,不遠的將來,災難降臨。
他們的家族,和很多個家族一樣,再沒有能夠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