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做訣別

  雲清陡然變色,讓凌寒很是意外,連林熙寧和林倩兮也皆是大惑不解。


  「雲清你對著凌寒發的哪門子邪火?凌寒來看你,必定是很不容易的……遇事才是見人心……」


  林熙寧打抱不平,替凌寒說話,及至最後這句話,卻又是看向了林倩兮。


  林倩兮皺眉:


  「我也是不願意此種境況。哥哥……哥哥自小與我在國外生活,我們最是親近的,我是怎麼樣的心思你最該是懂得,怎麼越是拿話慪我……我哪裡想見到雲清有事兒。雲清是哥哥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啊……我們應的,都沒有半點遮藏,可是,眼下頭是沒辦法。」


  林倩兮嘆息連連,沒有了剛才的雍容華貴,她也只是如一個普通的女人一般,面對著家裡人的詰責,表示著對朋友的愧疚。


  雲清搖搖頭:「我理解,夫人不必多說,我是信您的……」


  「你雖然是沒有辦法,我卻是不信江文凱他沒有辦法……這裡頭怕不是他的意思是主導的吧。」林熙寧依舊是怒火未平。


  林倩兮眼淚湧出:


  「哥哥,他有他的憤怒,我是太太也不能做不顧,我也是說不來的啊……可是就是他,也沒有想著雲清死的。你們,真是教我左右為難,我夾在中間,我該怎麼辦……我便是擔心雲清,來看望,也是圖生氣了……」


  林倩兮越說越是委屈,嚶嚶哭泣著。


  「妹妹,你哥哥為了雲清的事兒,火氣越來越大,說話是越發的難聽了,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不哭了,不跟他生氣啊……」


  林熙寧的太太連忙是過來勸說著。


  林倩兮一邊哭著,卻是一邊瞪大眼睛瞪著林熙寧,一任淚水落下,依舊是妹妹對哥哥的抱怨的小女兒形態,那個樣子,任是誰看了都不忍。


  林熙寧終於是一聲嘆息:

  「你莫哭了,是我急了……我真是著急,真是擔心雲清。我,如何對得起雲清的信任,對得起朋友呀……」


  林倩兮側過臉去,拭去淚水。


  「雲清,江先生他真是氣急了……你再是忍忍,等等他氣緩和些,等等我們想辦法。先生他說,你是一時糊塗,說你是為人蠱惑,絕非是你要害他。他心裡頭是有你的……」


  雲清微微躬身:「夫人的情義信義雲清知道,請夫人和熙寧兄不要因為此事困擾。雲清自是來南京,便是都有準備的。我既然已經說了,為功為罪,一聽國入之處置,自己說的話,自己是敢擔當的。」雲清揚了揚頭:「我非是受誰蠱惑,所有的事情,皆是出自我的本心。甚至程軍長,也是為我所勸說……我從沒有害江先生的心思,此心可對天地。江先生對雲清的情義,雲清是明白的……」


  雲清形容枯槁,卻是目光朗朗。


  凌寒靜靜看著一切,也大致理解了眼下的局勢。


  江文凱對雲清有氣,想報復是人之常情;各路大員以正國法軍法的名義落井下石,這裡頭有一直主張對章程動武的何清,要打要殺的戲要唱到最後;有對東北軍有意見的中央軍和原是與東北軍有衝突的地方大員;還的有是因為這大戲開場,到最後,原是看戲,冷眼瞧著的人也被迫出來表忠心了。


  可是,江文凱沒有想殺雲清,林倩兮與林熙寧本就對雲清有承諾,更是願意維護他的。


  林熙寧的憤怒,林倩兮的淚水,雲清的絕境都是真的。


  雲清的目光落在了凌寒的身上。


  「你見到我了,可以走了。」


  凌寒沒有想到雲清這麼快就下逐客令。


  凌寒知道雲清是在保護自己,可是,自己已經堂堂正正的來了,就算是匆匆而去,也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去曲解,又何必再畏懼什麼。


  「我來都來了,我還要請林外長招待呢……」


  多年的相知,凌寒是不怕雲清的,哪怕是雲清還是他的長官的時候,兩人意見相左,幾乎都是凌寒說了算。


  雲清沒有想到凌寒這麼噎話,一時啞然。


  「雲清哥,我來都來了,就算是不來,真是被人盤算去,也總是要費一番說辭,我又有什麼怕的?」


  凌寒淡淡的笑著。


  雲清點點頭。


  「我懂。謝謝你……我不畏懼死,我已經把江先生扳倒,能迫其抗日,如今只好再把他扶起來。我來護送,讓江先生堂堂正正的回南京,用我的命來換回江先生的權威,這都沒用關係。我既然回來,有赴死的準備。凌寒,你來看我,我告訴你這些,我能接受這樣的結局,我沒有不好……但是,我還是有遺憾的。我辜負了你的信任,你隱姓埋名追隨我的時候,是信任我能為東北軍的現代化軍事作出更好的努力的,可是,我丟了東北。我辜負了我的士兵,我承諾他們,要帶他們打回東北的……我都做不到了……」


  雲清目光盈盈,含著清淚。


  「凌寒你最了解我,我原不是大智大勇的人,也沒有英勇果決,我是何其有幸生在章家,一帆風順的坐擁大軍。我有何其無奈,去做這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我能做到的便是這些了……結束了十年內戰,我儘力了,就看你們的了……凌寒,我們不必再見,今日權且做訣別。以後,你去抗日戰場上殺敵,去把日本人趕出我們的土地……他日,趕走了日本人,若是我不在了,就燒一把紙錢給我,告訴我就好了,那時候,我若是還知道,也是含笑九泉的……」


  雲清神色平緩,目光中是殷殷的期許,是溫和的笑意。


  終於,凌寒再是剋制不住,淚水淌落。他又倔強的擦去淚水,連連點頭:

  「好!我記得了!雲清哥,你保重!我未必還有機會看你,但是,你說的話,我一字一句都記得。我會為你的希望努力,為了張成,為了死在東北的同袍報仇,讓我們的兄弟回到故鄉。我也會為了我的愛人報仇,為被日本殘害的同胞雪恨!你所的努力不會白費的!」


  凌寒的目光中滿是堅韌不屈,誓言錚錚,傲骨凜然。


  雲清笑笑,格外的澄澈。


  ————


  自南京返回揚城,凌寒格外勤勉,情緒也較從前更加的剋制,格外的積極。他有著執著的信念,一定要將日本趕出國土。在自己的土地上,他所摯愛的人被戕害,他的部下被屠戮,他的摯友因此不惜一切……


  凌寒知道,自己再沒有怯懦的理由。


  只是,眼下的日子,卻仍舊是有些意料之中的嘲諷。


  凌寒最終還是沒有逃過因為雲清的事件受到懷疑,被拘押審訊。


  凌寒是被從家中帶走的。來帶他的人,是軍事法庭的人。


  因著家中常有軍裝的人出入,儘管他們打斷了凌寒與書琛的飯前遊戲,看著凌寒跟著穿軍裝的人出去,書琛仍舊是乖巧的擺擺手:


  「叔叔你去工作,你回來記得給我買糖葫蘆啊……」


  凌寒笑笑點頭。客廳中的幾個人已經是分外的緊張。


  「凌寒……」曼卿上來握住了凌寒的手,目光中有詢問。她太擔心凌寒。


  「我能不能為你做些什麼?」


  凌寒搖頭:「不必的。只要事情水落石出,我就沒事兒的。被訊問,我原就不意外的,肯定會還我清白的……」


  曼卿點點頭:「凌寒你記得,我等你回來。如果有意外,我也要你活著,好好的。不管發生什麼,你都記得,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曼卿揚揚頭,聲音格外的勇敢堅定。


  凌寒略是無奈的點點頭。他的太太,很有主見,是一定要護他周全的。


  在日時候,曼卿曾參加革命黨的活動。凌寒知道,曼卿能夠影響江文凱與林倩兮,無論他是不是願意曼卿那麼做,為了保護自己,他的太太會不顧一切的。


  規則在別人手中被隨意的揉捏,很多時候,為了活下去,只能去影響那些揉捏規則的人,何嘗不是悲哀。


  凌寒素來對國民政府和江文凱缺乏信任,卻又一次次的深陷其中,形勢比人強,他諸多無奈。好在,他也不是頭腦發熱,意氣用事的青年了。他懂得轉圜,懂得利用規則,也懂得示弱。


  凌寒伸手攬了一下太太的肩膀,權做輕柔的擁抱。


  「謝謝你。不過,不用怕,應該我自己能處理。」


  曼卿的眼中,滿是崇拜與信任。


  如此境地,他們亦不慌張,亦不恐懼。在這樣的時候,他們夫妻仍就是溫和的道別,彼此給予信心與守望。他們的愛不熱烈,太過於乏味,甚至很多苦澀晦暗,可是,足夠的悠遠,抵得過歲月的侵蝕。


  ————


  被關在偵查社的秘密牢房裡,陰暗而不見天日。特別的政治事件,偵查社也沒有採用任何非法手段,只是不停的詢問,反覆的問,不放人。


  凌寒幾乎是做到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坦坦蕩蕩,很是率真,非常配合。他的確毫不知情,的確未曾說過什麼意見,做過任何事情。


  「事變之時,我已經回到揚城。事發突然,我怎麼可能提前知道?不符合常理,我也不同意不贊同這種惡劣行徑。」


  「我曾在南京開會,也曾召集討逆軍備戰,謹遵上峰命令……」


  「我最後確實探望過雲清,我是隨江夫人進去的林府,自始至終都有江夫人與林外長在場,所說的話,都可以向兩位核實……」


  「雲清曾經特別囑咐我的,囑咐我,要抗日,替我們的兄弟們報仇,帶領我們的兄弟們回到東北……」


  這番話,凌寒翻來覆去的說了無數遍。


  終於,在被訊問了七天之後,凌寒被釋放。


  幾日之後,南京軍事委員會特別法庭宣判審訊結果,雲清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旋即,雲清被江文凱特赦,聲稱交由軍委會嚴加管束。之後,雲清從林熙寧的府邸被偵查社秘密押走,不知所蹤。倒是林熙寧主動告知,雲清被押送至江文凱的故鄉云云,然而,山高水長,再難相見。


  因為對雲清的處置,林熙寧憤而辭職,據說林倩兮與江文凱也大動肝火,大吵了一番。


  然而,事已成定局。


  凌寒此後曾想過再見雲清,卻一直沒有機會。


  自雲清赴西安之後,葉青嵐早已經赴美國,此時也急電並要求回國照顧雲清。葉青嵐與雲清自少年起,十幾年夫妻,歲月早已是消磨太多的熱烈激情,雲清從不缺乏佳偶相伴,然而,這位傳統的女性卻辭別了自己的稚子,甘願照顧身陷囹圄的先生。凌寒曾專程去迎接葉青嵐,及至送葉青嵐到寧波,便有偵查社送其去雲清住所,並且不允許雲清相隨,凌寒也未能與凌寒相見。


  臘月底,一場大雪覆蓋了揚城,這一年是揚城最冷的冬天。冰天雪地里,揚城迎來了又一個新年。凌言與徐穎珊的佳兒書璟呱呱落地,給沐家平添了幾分喜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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