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殘照

  雲清自歐洲而回,在廣州港靠岸。


  此時,關於他重掌東北軍的傳言在人們心中幾乎是認定的事實,是以,許多東北軍舊部,當地的官員前去迎接。比之上海送行時候的寂寥,天差地別。


  因是料到如此,凌寒也並未去迎接雲清。


  雲清回國后,根據江文凱的安排,東北軍調往西北,雲清任剿總副總司令,代行總司令職責,與西北軍程書陽共同負責剿匪事宜。


  而處在綠水青山的江南的揚城,倒是更多一份安靜。


  自東三省失陷之後至熱河兵敗,幾乎所有人都猜測著日本一定會繼續侵略。不戰,政府與民眾最重要的責任便是發展經濟,發展工業,與戰爭搶時間,與日本人搶時間,在日本加快侵略步伐的時候,加快工業發展的步伐。


  凌寒經歷過長城抗戰,他更深知,東北軍一擊即潰,自然是其缺乏士氣,不敢應戰,然而軍事上的差距是至關重要的。


  自易幟之後,沒有戰爭的威脅,這幾年,揚城的經濟、工業發展迅速,最是欣欣向榮的時候。厚植本土實力,抵抗外來侵略,一直是揚城的觀念,是以,無論是軍隊還是地方政府,都是積極的氣象。


  雖是辛苦,這些時候,凌寒追隨在凌晨身側,亦是覺得希望無限。


  東北淪陷日久,義勇軍等地下抗日組織也在失去有力支援及面對日本強烈打擊下,日漸衰減,窮途末路,是以,自東北內遷的民眾越來越多。揚城靠近上海南京,也收容了許多自東北而來的民眾,這其中青年學生猶多。許多學生自揚城再度轉到西安,投靠東北軍,亦是有學生留在揚城。


  因著凌寒供職東北軍多年的背景,他理所當然被委派安置這些東北而來的人士。凌寒安排在城郊有搶工搭建的簡易居所,提供日常的吃住,學習,輔之以軍事學習等。凌言與城中的商會多方協商,但凡是商家雇傭東北民眾,揚城則進行稅收減免等照顧。一時間,這樣的接納收容越發的活絡起來。倒是有不少的東北民眾,在揚城安居樂業。


  因是不斷有學生或者青年去往西安,借護送學生的機會,凌寒亦同學生一道到西安,正好是面見雲清。


  安置好了學生們,已經是夕陽無限好時候了。凌寒由邵陽迎接,至東北軍潼關駐地,恰是西北軍程雲陽軍長也正與雲清一起說完話,凌寒到了便在門外秘書辦公室相候。


  雲清在西安招募了許多自東北而來,有過留學、軍校背景的年輕人。他們富有激情,有現代軍事素養,充滿熱血鬥志昂揚的在工作。凌寒在雲清身邊工作多年,深知雲清是一個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他總是能夠讓身邊的人願意追隨他,為他殫精竭慮。只是,東北軍自北方輾轉至陝西,回不去故鄉,在內鬥中糾纏,將士們鬥志不佳,反倒是屢屢敗仗,剿總司令部氣氛也有些低沉。雲清也有些剛剛從坑裡站穩,又摔倒在泥潭的感覺。


  雲清聽到凌寒進來,隔著屋子喊凌寒進去。


  辦公室里,西北軍程雲陽軍長正在抽著捲煙。煙葉煙很大,屋裡有點烏煙瘴氣。


  凌寒向程雲陽軍長行禮。


  「十四路軍參謀沐凌寒。」


  程雲陽比雲清和凌寒大十來歲,是一個身形高大,氣宇軒揚的西北人。談吐間中氣十足,行止是多年行伍之人的板正威武。凌寒聽說過程雲陽的經歷頗具傳奇。他並沒有讀過幾年書,所學不過是鄉間私塾,家境貧困,少年很是坎坷,從刀客出身,領著鄉間青年打過欺壓百姓的豪紳,後來跟護國軍反帝制,才步入正式軍隊的行列。而今,這個四十幾歲的將軍,卻能主政陝西,深孚眾望,卻是很不簡單的人物。


  程雲陽亦是向凌寒回禮。


  「沐參謀和章司令都是青年英傑啊……」


  程雲陽素日是不苟言笑的人,便是此時,也是略略一笑。


  倒是雲清過來拍了拍凌寒的肩頭:


  「兄弟,我流落至程大哥的地盤,多虧了程大哥的照顧啊……程大哥的情義,我們東北兄弟們得記得。他日,他日回了東北,一定是要好好報答!」


  「好,我等著你在東北請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程雲陽笑著,很是爽朗,坦誠。


  雲清伸手與程雲陽擊掌。


  凌寒在揚城時候,還曾擔心東北軍貿然入陝,雲清職位又高於程雲陽,會否招致西北軍的不滿。眼見,他們並無這些掛礙,反倒是很好的朋友了。


  「事兒就這麼定著了,咱們都穩妥一點……你的朋友過來了,你們說話。你嫂子說晚上做了臊子面,我就回去吃飯了。」程雲陽笑著說道。


  「行。放心吧。咱們都不做無畏的犧牲。都是黃土地上炎黃的子民,沒個意思……」雲清道。


  凌寒有些疑惑,雲清這話聽起來不是很對路,明顯的,程雲陽也皺眉,色變。


  「凌寒是我兄弟……」雲清笑笑道。


  程雲陽點點頭,也沒有多說,轉身而去。


  很顯然,程雲陽與雲清之間有些格外緊要的機密。不過,雲清熱絡的招待凌寒去吃了羊肉泡饃,便是岔開了話題。


  雖不挑食,但是腥膻味道極重的羊肉泡饃凌寒還是有些吃不慣。


  「你吃不慣,我也吃不慣。」雲清笑著說著。最後兩個人要了肉夾饃,吃了麵條,方是吃飽了晚餐。末了,雲清念著晚點回去找廚房做夜宵,喝點清淡清口的湯才好。


  雲清從來是很注重飲食的人,他慣於美味佳肴的細嚼慢咽,精緻至極。而今,在西北風沙之中,條件差了很多,他也不是當年東北大帥府一呼百應的少帥,但是,這生活的精細依舊如是。


  凌寒不由得想到,這亂世從來出豪雄,該是程雲陽軍長那樣的人,橫刀立馬,建功立業。而雲清這個最不合亂世的人,卻也在這亂世輾轉求生。


  飯後,雲清約著凌寒一同去古城牆上走走。站在城牆上,看千年的古城,心裡頭是烽火狼煙,雖然彼此是他鄉故知,可是眼下卻是回不去故鄉,只能流落他鄉,雲清的心情也並沒有極好。


  臨著城牆,恰是聽到了有一隊學生列隊而回,齊齊的唱著歌。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凌寒與雲清站在城樓,隨著隊伍過城樓門,凌寒卻是聽不清他們唱什麼。旋即,學生進入城裡,凌寒又去城牆另一邊聽他們唱歌。可是隊伍旋即遠去,凌寒卻還是聽不到了。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拋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整日價在關內,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雲清低哀的唱著,最後,坐在了地上,雙手捂著臉頰,頭埋在膝蓋里,雙肩有些抖動。


  凌寒看得出來,雲清是在哭。


  凌寒緩緩的走近雲清,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小寒哥,我們從平津調到陝西,將士們人困馬乏,都是不願意打仗了。何況,還是打內戰。現在陝北那邊都要求說一致對外,共同抗日,一直在宣傳不能打自家人,兄弟們沒有這個打仗的心思了……東北軍最近戰事不順利,我們好幾個團基本上都沒了,俘虜的逃跑的陣亡的……南京政府沒有給補償沒有慰問,直接削了番號,將士們更是不服氣了。」


  邵陽站在一邊,說道,一聲聲的嘆氣。


  凌寒點點頭。他自然是明白雲清的壓力,上有南京政府的訓示,戰事不順,他這位主帥難辭其咎;下有將士們的不滿,故土同胞被外敵塗炭,親人消息渺茫,父母兄弟水深火熱,而他們在遠隔千里的地方打內戰,怎麼會有戰意;還有內遷的的東北學生唱著凄婉的歌曲……


  可是,他是東北軍的主帥,這是他的責任,無人可以分擔。


  「雲清哥,別泄氣啊……悲傷是沒有盡頭的,可是,打起精神來,比悲傷更重要。雲清哥,你是東北軍的司令啊,這些東北軍的軍人,這些流浪關內的學生,還有程軍長,還有不管是長城內外,天南海北,所有的同胞們,都是支持你們打回東北的!」


  良久,雲清漸漸緩了情緒,沉沉點了點頭。


  「自然是的……我得帶著我們的兄弟們回東北。」


  雲清站起身,手伏在城牆之上。他的身體籠罩在暮色里,不是古時征戰疆場的豪氣,也沒有氣壯山河的風度。雲清身形偏瘦,披著黑色的大衣,更是顯得羸弱些。可是,他依舊挺直脊樑,略是仰頭,回看凌寒時候,目光里是堅定與熾熱。


  「我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對得起我們東北的子弟,對得起萬里山河的同胞!」


  雲清的聲音朗朗。


  不知怎麼,凌寒心中陡然而起的感受是壯烈,這教凌寒覺得有些不詳,連忙將這樣的思緒甩到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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