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抵抗者(1)
關東軍北上進軍,九二一之後的第三天,吉林陷落,黑龍江危機。
自中原大戰以來,東北軍大部隊入關,布放上遼寧也比吉林和黑龍江要強一些。因為不抵抗的策略,遼寧軍隊沒有北上救援,而是主力部隊轉移至錦州。吉林的陷落,甚至黑龍江的陷落,都是預料之內的。
雲清忙於與國民政府的外交官員與日本方面聯繫著,日方一方面拖延著時間,卻一方面沒有停止進攻。
饒是如此,雲清竟然鐵了心的不抵抗,堅持不擴大戰事。東北軍主力不曾支援各地守將,城池陷落,一潰千里。也有守城的將領曾殊死搏鬥,然而,亦只是徒勞無功的垂死掙扎。
凌寒坐在台階上,手裡的報紙刊登著日本關東軍進攻黑省的消息。東北軍黑龍江洮南鎮守使張海鵬投敵,且奉日軍命令派出3個團進攻齊齊哈爾。
報紙上長篇累牘的罵著東北軍。是的,一支部隊作出投降的事情已經很是不堪,若是念及他們孤立無援,不可能勝利,甚至投降倒是可以理解;然而,直接投敵,去幫助關東軍攻打齊齊哈爾自己的同袍,這樣的敗類,真是枉為人。怎麼樣的唾罵,都不過分。
然而,報紙上的謾罵沒有實際的意義,因為決策者雲清也許看不到,就算是看到,也無動於衷。
凌寒看著,心彷彿是被利刃一下下的刺刀,心如刀絞。
他握著報紙手越來越緊,青筋暴起。人整個身子也綳得緊緊的。
曼卿從前院過來,凌寒也仿若沒有看到。
曼卿走近凌寒,蹲下身子,又從他的身後伸手抱住了他的肩膀,頭靠在他的後背上。
「凌寒……你要是難過,就說出來,喊出來也好……」
凌寒依舊在這裡坐了兩三個小時了,一動不動,神色冷峻。
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凌寒顯然是不能夠接受的。
從協和醫院看望雲清回來,凌寒便是再也沒有出門。
凌寒曾經跟凌晨去電話,表示因為東北的局勢,他要滯留些日子再回去,凌晨也當即應允,告訴他見機行事,如果能夠激勵雲清的志氣,那是最好的。當時,凌寒也應的很爽快,也沒有見怎麼樣的失神失態,可是,眼下,凌寒卻將自己困於此地,並沒有去見雲清的打算。
東北的痛,他切身的體會著,十倍百倍於旁人。那些壓力,屈辱,悲慘,凌寒都在無形中一一承當。他最是想去做些事情改變的,眼下,他顯然無能為力。
這些事情,都讓痛沉沉的痛苦,難以接受。
曼卿緊緊的擁著凌寒,想給他以微暖,以依靠。
自到北平,知道東北的事情之後,曼卿一刻沒有離開過凌寒。她只是電話家裡人自己回來了,因為有事情要辦暫時不能夠回家。此時,他們之間的感情的不愉快,彷彿是一瞬間煙消雲散,無暇去想,去顧及。
曼卿越是懂得這個堅毅驕傲的男人,是將家國放在心上,將許多事情看的重於生命的。
凌寒伸手握了握曼卿的手:
「我沒事兒,別擔心……」
「我做醫生治病救人,經常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你會知道病人已經病入膏肓不可能治好,你會知道就算是能夠治好可能也會留下一輩子傷疤,但是,我們的原則和宗旨是,要盡自己的所學所長,讓病人的病情或者感受好一些。如果不能夠治療好他的病,不能挽救他的生命,那麼也會努力讓他少一些痛苦;如果一定會留下傷疤,會有創傷和影響,那麼就盡量減小這種影響……」
曼卿緩緩說道。
這番話是勸解凌寒的,凌寒自然是聽得明白的。
「這個道理我懂。可是,這事兒事關重大,是那麼多的血肉同胞,是我們千萬里的江山啊。東北百萬民眾就這樣被雲清遺棄在關外,他良心何安?我還是不能夠接受發生的事情,不可置信。曼卿,我多想這是噩夢,夢醒了告訴我這是假的。你我在這裡,看的還是這高天白雲,是庭前綠樹,可是,東北的人看到的是什麼?是關東軍統治他們,是隨時面臨的死亡……你我經歷過濟南慘案,我們都知道在濟南發生過什麼。」
凌寒陷入深深的痛苦。
曼卿握著凌寒的手,坐在了凌寒的旁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安靜的聽著。
她希望凌寒能夠將心中所壓抑的,鬱結其中怨恨都說出來。
「事情已經發生了,事已至此,你便是能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吧……那日你同大哥不是說過嗎?你去勸解激勵雲清,或者才是最有意義的。」曼卿道。
凌寒搖搖頭:
「我了解雲清。他看來溫和隨和,心裡卻是很固執的,他認定的事情,幾乎不可能誰去更改什麼。他之前的隨和,都是因為那些事情,他覺得不是很重大,無關緊要,聽我的或者聽別人的都沒有關係。他相信我,會覺得我的決定是對的。如果他一旦不那麼想,我去的勸解毫無作用。從章帥去世之後,雲清越發的固執己見,執拗了。現在這是他一輩子遇到的最大的事兒了,已經做出了選擇,現在還在努力的尋求南方政府和外交官員去抗議,去調解,怎麼會改變呢?」凌寒苦笑著,無奈的嘆氣。
「何況,雲清現在的精神和身體,都已經是很危機了。這個時候,去改變所想的所認定的事情需要花費的心力他都沒有。不可能的……」
凌寒的語氣中都是絕望。
「你已經很努力了……」曼卿道。
凌寒伸手把曼卿擁在懷裡:
「曼卿,謝謝你一直都陪著我,從我們結婚這些年,不離不棄的等待和陪伴。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從一開始,我們的婚姻對你就很是不公平的。那個時候,我從沒有想過會結婚。當時的境況,你是知道的。我被大哥逼得狠,沒有辦法才應下的。我沒有想到,會是你……」
「怎麼說起這個了?」曼卿有些詫異,打斷了凌寒的話。
這些往事,曼卿都是記得的。可是,凌寒在這樣的時間會說起,總是有些不對勁兒。有些話,是到最後,到分別才能說起的。
「你聽我說,曼卿……」凌寒看向曼卿的目光格外的溫柔。「我從心裡是真的很感激你的。從一開始,你便是知道我的困境,知道我的所有的為難與不堪,也知道我們本就不該有的婚姻,你一無反顧嫁給我,陪著我,我知道你的愛,一直都知道。如果不是你,我的日子不知該多難過……只是我習慣你的付出,就像是你的感情是理所應當的一樣,從沒有好好待你。我給你的只是擔心,焦慮,還有屈辱。我一直都知道,我對你有多壞……我在秦皇島的時候,你一定是恨我的吧。那樣的日子,對你該是多麼的不堪回事?」
「沒有,凌寒,我不恨你。可你為什麼要說這個。都過去了……我不會離開你的,我陪著你。你也不要離開我……我從沒有過恨你。我只是知道,你不愛我……你看到她的那種眼神,夾雜著欣喜,佔有的慾望,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是不一樣的。我都知道……」
曼卿陡然而起是對凌寒的擔心,但是說起綠蘿,曼卿反倒是很平靜。
「哎……你呀……」凌寒伸手撫摸曼卿的臉頰:「你都沒有怎麼變過。還是我剛剛認識你時候的樣子,堅強倔強,大氣懂事兒……你從來都不願意給我多一點點麻煩。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要有怎麼樣的妻子,過怎麼樣狼狽的生活。可是,曼卿,你應該有人好好愛你,那個人不是我……」
凌寒道,語氣竟然很平和。
曼卿愣愣的看著凌寒,她的擔心悉數應驗,她反倒是並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
「我的生活,你說了不算。你就算是去找她,我也是名正言順的沐太太!」
凌寒略是一愣,有點被氣笑了。
綠蘿就彷彿是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凌寒又去哪裡找她?事實上,凌寒確實曾經委託東北軍中與關東軍熟悉的人去詢問過,然而,一無消息所獲得。
他從沒有跟曼卿說起過的思念,可是,曼卿卻始終如一的愛他。
「我何德何能得到你,曼卿……」
「那就什麼也別想了……那些過去的事兒,都說過了,我不在意,不恨你。以後,我們好好生活,就算是,你讓我繼續為你擔心,等待,我都不怨。」曼卿打斷了凌寒的話。
「曼卿,東北的部隊得不到支援紛紛潰散。有將領不願意士兵就此全員崩潰。他們又人緊急聯絡我,打算組織義勇軍,化整為零,反抗日本關東軍的侵略。我想回東北……」
知道說不通曼卿,凌寒直接說出來打算。
曼卿不由得愣住了。
「曼卿,我此去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回來,也許回不來的……我們本來就打算分開了,就這樣分開吧。你開始你的新生活,不要讓我為你擔心。」
凌寒說的斬釘截鐵。
曼卿看著凌寒,愣愣的,彷彿是聽不懂他的話一樣。
「我根本勸阻不了雲清,只能用自己的行動去證明我的決心了。若是我真的不能回來,希望我的血能夠喚醒雲清吧……」凌寒道,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報紙。東北軍並不只是報紙說的這般不堪,就算是投降的,就算是潰散的人,也有不屈服的信念。
儘管他們的長官選擇了不抵抗,任由他們在絕境中抗爭,潰敗,但是,東北軍的士兵們依舊有著保境安民的理想。
「不……」曼卿抓著凌寒的手。「我不要你去東北……你不能這樣。」
曼卿用了很久,才明白凌寒的舉動。她瞪大眼睛看著凌寒,凌寒的目光清冷溫和,神色依舊的平靜。
「你怎麼可以這樣做?大哥大姐也不會同意的,我也不會同意的。」曼卿緊張的說著。
「我晚點會跟大哥說,大哥會理解的。曼卿,就這樣吧,我們分開吧……是我對不起你。你好好的生活,好不好?」凌寒道。
這是他來不及愛,只能抱愧一生的妻子。
「不,如果你去東北,如果你就這樣離開我,我恨你,會恨你一輩子,生生世世!」
曼卿冷厲的說道,轉頭就走。
凌寒一個人站在院子里,一聲長嘆。
他的愛來不及對她說,也不會再說出口,竟然只能空餘恨。
凌寒揚了揚頭,忍住心頭酸澀。
以身許國,何以為家?這是少年時候在書中讀到的故事,當時覺得激動壯烈。而今,他作出這樣的決定,反倒是很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