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進退
一份通電放置在凌晨的辦公桌上,凌晨看了幾眼,遞給了凌寒。
這是章林峰的出關通電,宣布奉軍「撤出京津,退回東北」。
凌寒目光一寒,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奉軍撤離京津,退回東北的事情,雲清早有說過,他心中也是有所準備的。然而,及至章林峰通電全國,凌寒還是覺得有些心痛。
雖然兩次直奉戰爭之前,凌寒是很不同意章林峰入關的,然而,他隨著東北軍轉戰,打敗了楊倍磊,趕走了羅震和田瑞和,到最後,依舊是敗走關外。那些袍澤兄弟的熱血都灑在了關外……
軍閥混戰,百姓遭殃;可是,江文凱又真的能夠收拾山河嗎?凌寒心中還是濟南舊事,他並不信江文凱。
然而,眼下江文凱卻是他們切切實實的敵人。
彼時江文凱北伐,一意與楊倍磊、東北軍作戰,大軍繞過了揚城並未進攻揚城,而今,揚城是飛地孤島,是他們該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戰,要如何戰?降要如何降?
凌寒抬眼看凌晨,凌晨眉間有愁容,怕也是想的此事。
「事到如今,如果江文凱一定要統一南北,我們可能會有一日不得不降。我們身處南方,現在四面都是江文凱的勢力,揚城孤城難守……不過,就算是降,也不該是不戰而降,戰敗而降。」
凌寒坦率的說道。他們需要用一場漂亮的勝仗換來江文凱的尊重,哪怕是代價是血。慈不掌兵,大抵如此。因為一時的仁慈,如果是他們選擇不戰而降,日後必定被處處貶低,處處掣肘。他們可能被驅使,被肢解,被派到各地輾轉作戰,成為人家的工具,到那時候,受害的還是揚城軍,還是揚城的民眾。
軍人的事情,不是談出來的,是打出來的。就算是談判的籌碼,也是得打出來。
凌晨抬眼看了看凌寒,凌寒臉色有些蒼白,但是目光堅定。凌晨安慰的點頭:
「去吧,你去吩咐衛兵,傳我的軍令,集合開會。」
「是。」凌寒立正敬禮。
揚城軍做著戰爭的動員,整肅軍隊,加強駐防。戰爭雖然不是迫在眉睫,一觸即發,但是有遠見的將軍也都感覺到風雨欲來,一時間軍營都很緊張。
忙碌了一天,及至傍晚,凌寒等部將一道向凌晨彙報工作情況。
鄭文雄去的比較早,同凌晨說完了正事兒,似乎是開了幾句玩笑,凌晨也爽朗的笑著。凌寒難得見凌晨笑的輕鬆,便是在門口站了一下,沒有說話。等到鄭文雄見到他,向他招手:
「凌寒,過來啊……」
凌寒走進去,規規矩矩的給凌晨行禮。凌晨已經是斂住了笑容:
「通知都發到了?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大家都表示明白,會全力守城,與揚城軍共進退的。」凌寒道。
他們所有的宣傳動員都不會提及改旗易幟,不會提及可能會戰敗,那一幕,也是凌晨與凌寒心中不願意看到的。然而,現實時局比他們所預想的所期望的殘酷太多。
「這段時間,每個軍都要加強戒備,信息一定要暢通,你是參謀,該多留心些。」凌晨吩咐道。
「是。」凌寒低頭應著。
玩笑話說到一半,鄭文雄看著兄弟二人的對話實在無趣:
「督軍,你在家總不該這樣吧,你看看凌寒怕你怕的這大氣不敢出的樣子……嚴父嚴兄雖是不錯,這樣對話,凌寒哪裡敢親近你。」
鄭文雄肆意的調笑凌寒。
凌晨搖了搖頭:「他並不怕我,不然怎麼就時不時的敢做些乖張叛逆的事兒來。」
凌寒硬著頭皮給鄭文雄倒茶:「鄭師長,您再說下去,我又挨罵了……」
「哈哈……」鄭文雄笑著,凌晨也是一笑。
晚飯後軍中開會,及至散會,已經是十一點多了。凌寒示意著凌晨的副官先去休息,親自幫凌晨倒了水,拿了毛巾,在卧房忙碌著。
「天氣熱了,我沖個澡……你別忙了,回去睡吧。」凌晨道,解了腰帶,脫了軍裝。
「我給大哥擦背吧。」凌寒道,並沒有離開。
凌晨笑了笑,沒有說話,只做是應允了。
凌晨帶軍,從來是與將士們同甘共苦。是以,軍部督軍的休息室也很是簡樸。水房裡是靠太陽曬的水,天氣還不到炎熱時節,水有些涼。凌寒取了暖水壺,兌了兩桶溫水,一回回爬到水房上倒進盛水的水泥池子里。凌晨看凌寒忙碌,明顯抬手用力就有些不自然,叫住他:
「別忙了,涼就涼些……」
「沒事兒……」凌寒搖搖頭,依舊沉默著做著,試著水溫不熱,又拎了一壺熱水。
及至忙碌好了,他又幫凌晨取了毛巾,只在一旁侍奉著。
兄弟良久不見,也鮮少這樣親近,似乎彼此一時間都不知道能說些什麼。水房裡誰嘩嘩的聲音,再無其他。
透過水汽,凌晨看凌寒站在旁邊。凌寒雖然是脫了軍裝,卻仍舊穿著襯衣,垂手站著,就像罰站。
「別站著了,你幫我擦背,就早點休息去吧……」凌晨道。
「好。」凌寒沉默的應著,挽了袖子,取了擦澡巾。然而,他剛剛一靠近凌晨就被花灑的水噴了一身,衣服濕了多半。
凌晨手握住水管,擦了一把臉,看著凌寒,好氣又好笑:「你就穿著衣服不全濕了?」
「我先幫大哥擦背,反正濕了,我一會兒換。」凌寒道,他望著凌晨,目光依舊的溫和,也沒有什麼表情。
「叫副官進來吧,你休息去吧,別勉強自己。你的心意,哥哥心領了……」凌晨道,聲音里很是柔和。凌晨看得出來,凌寒是刻意的強撐著親近自己。他忽的想起來自己年少時候,服侍父親時候那種壓制著忐忑與厭惡時候的心情,不由得搖搖頭。
凌寒不解,看著凌晨,愣了愣,還是走到凌晨身後:「我不累……」
凌晨沒有說話,便由著凌寒,只是手裡攥著水管,免得水噴到凌寒。
凌晨與凌寒相差十來歲,凌寒記事起凌晨就是成熟的大人。與二哥一起長大的親昵不同,凌寒跟大哥很少親近,此時凌寒多少有些不自在。扶著凌晨的肩膀,凌寒剛剛碰到凌晨的背,便是停住了手。
映入凌寒眼睛的是凌晨傷痕纍纍的後背。那些傷痕,凌寒懂得。
凌寒早知道凌晨隨父親在軍中時候一直被苛責,嚴加管束,也曾因為父親的暴躁易怒承受不少的鞭撻責罰;因為梅姨娘的事情,在父親生命的最後幾年,父子如仇讎。然而,第一次凌寒看到凌晨身上的傷痕,仍舊觸目驚心。
那些傷痕,不只是鞭撻之後的傷痕。若是軍中的軍棍,鞭子,其實很難真的傷了筋骨,及至是有些傷痕,隨著時間過去,總會略是淡了的;然而,凌晨身上很多是扭曲的傷痕,縱橫交錯著,嚴重處皮膚都扭曲,彼時一定是深可見骨的傷。那是經歷了虐待的傷。凌寒的目光垂下,又落在凌晨左手上那一道蜿蜒的傷痕。
「大哥……」凌寒的聲音一時間有些哽咽。
「我剛剛還在想,父親在世時候,都是我伺候他。有時候被他虐的狠了,有時候已經是筋疲力盡了,也是咬牙忍著,給他洗腳,搓澡……心裡憤恨的不行,也得強撐著。我剛剛看你的模樣,就想起自己來了……」凌晨笑道。
「大哥我沒有……」凌寒辯解著。凌寒是真心話,他雖然也是強撐著疲累,倒真不是不情不願的。
「大哥知道……」凌晨道,轉頭看了看凌寒,凌寒眼圈都紅了。凌晨知道凌寒的心思,略是安慰又略是酸澀:「怎麼了這是?我傷都好了,都過去多少年了……」
「大哥以前一定很受罪。父親他……」凌寒道,卻又沒有說下去。
「早過去了,父親去了,這些事兒就過去了。父親不喜歡我,又不得不依靠我,他心裡也一定很受罪,尋個理由就虐打我出氣……」凌晨苦笑道。所有的癥結,他自己何嘗不知道。父子成仇,不過如是。凌晨記得父親臨終前還拿著梅姨娘的照片,瞥見他的最後的餘光,也是恨意。「父親英雄了一輩子,到老了那麼多無能為力,也不痛快的……」
在凌晨的心中,他曾怨恨過父親,但是,父親死後,凌晨真的做到了與過去的傷害和解,再無怨尤。
凌寒看著凌晨,大哥如此的豁達,及至如今說起往事,會想到父親也許並不開心。
「父親要大哥怎麼樣呢?大哥已經夠優秀,也足夠孝順他,順從他了。」
「我也不知道……父親看著我做得好,心裡頭該又是驕傲又是憤恨。可他又看不得我愉快些……及至我後來被他虐的過了,他就是打罵也不覺得什麼了,我事事順著他,可他便是覺得我不在意他,更是變本加厲。我哭著求饒他不依,咬牙不吭他也不依……大哥也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心可能從那時候就冷了……父親肯定覺得我是個不孝子,到如今,我既不知道該怎麼做個好大哥,也不知怎麼做個好父親。」凌晨苦笑道:「大哥不是很稱職,但是,你一直在想做個好弟弟,我知道。哎……」
凌晨只覺得心煩意亂的搖搖頭,連聲嘆息。
「我幫大哥擦背……」凌寒說著,細細的幫凌晨擦背。及至觸碰到舊日的傷痕,也故作忽略。
凌寒知道,凌晨對自己的嚴苛,多是教訓,並沒有虐打之意,此番自己所受的與大哥當年的經歷,並不相同。只是,心中隱隱覺得,既然大哥知道自己一直在努力的做一個弟弟,知道自己的忠誠,他經受的痛,又如何教自己多承受一回?
凌寒沉默著,幫凌晨擦拭了後背。
「凌寒……」接過了凌寒遞來的毛巾,凌晨隨意的披在了身上。「大哥一直對你很嚴格,每每是想寬容你的時候,便總還是嚴厲了些。因為大哥一直在強撐著,不敢有一刻的懈怠和軟弱,大哥不願意你有這樣的僥倖,會放縱會寬容自己,你懂嗎?你願不願意,一直堅強些,跟大哥一起扛起揚城呢?」
凌晨望著凌寒,目光如海。
凌寒忽的一時間覺得所有的困擾都迎刃而解,略有過的委屈也不復存在。凌寒重重的點頭。
「我跟大哥共同進退,不會有半點懈怠,一絲軟弱!」
凌晨手按在凌寒的肩上,用力捏了捏凌寒的肩膀,胸中起伏著一股暖意:「好兄弟!」
凌寒的眼中也有淚花。凌晨犧牲了一生所有改變的可能,所有幸福的希望,輾轉煎熬於至親的虐打,苦忍著許多年,才撐得起揚城。他不敢不肯一刻的放鬆,一刻的寬縱……
而如今,這條路,凌寒是心甘情願陪大哥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