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城血淚(8)
一手握著槍,一手攬著妻子,凌寒目光冰冷,步履堅定,與南方軍的士兵在林野中輾轉突圍。
激烈的火力交鋒,飛沙走石,硝煙炮火瀰漫……
「敵人比我們多啊……」有士兵道。
他們的營長朱偉已經戰死,士兵們多少有些心態不穩。
「必須得還擊,擊退他們的火力。讓他們不敢追上來。如果現在後撤的話,會被追著打的。」
凌寒道,堅定的命令。
凌寒凜凜的氣勢,讓士兵們覺得可信,而且他一直戰鬥在最前線,沒有一刻退縮和膽怯。
在南方軍激烈的還擊下,日軍的攻勢逐漸弱了下來。
已經是過了凌晨,天色漸漸暗下來,忽的一陣疾風驟雨。凌寒指示著南方軍的士兵們迅速的突圍,轉移。
按照濟南衛戍區的命令,在此後的兩天兩夜裡,南方軍化整為零,一直在與日本做周旋鬥爭。此非長計,士兵們心有忐忑不安,卻無一人膽怯逃避。朱偉和許多袍澤的壯烈犧牲喚起了南方軍的男兒熱血,守土衛國,他們以血肉之軀抗衡著十倍百倍於己的日軍。
凌寒一直在南方軍中,隨南方軍作戰。他臨時代朱偉擔當了一營營長的職責,身先士卒,勇武有謀,得到了士兵們的認可。這幾日,凌寒身上也有被彈片擦傷,肩膀,大腿上都有傷口,臉上還被彈片擦過,留下了一道傷口。
日落黃昏,三三兩兩的士兵或站立或坐在郊外的殘破舊廟的殘桓中。曼卿用手帕幫凌寒擦拭臉頰的血。血已經干,不易擦下去。曼卿手指撫摸凌寒的臉頰。
「沒事兒。」凌寒握住曼卿的手。
朱偉的死,讓凌寒義無反顧的加入這支隊伍作戰。到底能夠堅持幾何,到底未來是怎麼樣的,凌寒也不明白。他對江文凱並沒有信心,但是,這支浴血奮戰的隊伍,肩負著衛戍濟南的責任,無一人後退,凌寒也堅定的與他們共進退。
曼卿沒有詢問過凌寒的決定,她懂得他的選擇。在山坡上,曼卿看著朱偉沖向了日本人,毫不猶豫的拉響了手榴彈。之後,凌寒紅了眼睛護著她一路突圍,仍舊激烈的還擊。
凌寒的身上背負著朱偉的未完成的壯志與希望,他不能夠退縮。朱偉與士兵的誓言,他代朱偉去完成。
許是一直在血與火中輾轉,曼卿再沒有初時的恐懼,反倒是越發的鎮定了。她為士兵們簡單的處理傷口,包紮,一如在醫院時候的平靜。
「沐先生,江先生來電,我們都要撤離濟南。」有一個士兵來報。
並不出乎意料,凌寒點點頭:「你告訴兄弟們吧。」
日本人沒有能夠戰勝他們,他們打出了中國軍人的氣勢和膽魄,不屈服不退縮,他們打破了日本人一日佔領濟南的妄想,打破了日本人認為的南方軍一擊即潰的想法。
然而,他們還是沒有能夠保衛濟南。
凌寒與曼卿隨在南方軍的退伍撤離濟南,由南方軍安排一輛軍人送他們去往天津,再轉道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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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寒回到北平的時候,南方軍也已經抵達北平附近,與章琳峰的部隊對峙。
看到凌寒回來,凌言格外的激動,一把抱住了凌寒。
「你終於是回來了,我一日日的提心弔膽,擔驚受怕……」凌言重重的捶著凌寒的後背,又仔細端詳著凌寒的樣子。一路的風塵僕僕,凌寒神色憔悴,臉上傷痕未退:「你怎麼樣?沒事兒吧?」
「二哥,我沒事兒。讓您擔心了。」凌寒規規矩矩的說道,只是聲音很是低沉,目光也黯然無光。
「你們是從濟南回來的還是青島回來的?你們看到濟南慘案了嗎?真嚇死我了……屠殺啊,大屠殺……」明傑道。
凌寒眼中一寒,淚水奪眶而出。
剛剛到天津,凌寒就看到了報道,自從南方軍撤離濟南,日方宣布佔領濟南,並且舉行了入城儀式。繼而,甚至開始大屠殺。日軍在三日的時間裡,屠殺了一萬多的濟南民眾,並且縱火行兇。他們開槍向手無寸鐵的平民掃射,強姦擄掠,將千年古城化作人間地獄。
「他們是畜生,混蛋……」凌寒的牙縫裡的聲音,忽的想到這事齊偉民生前說過的話。
「怎麼回事兒?」凌言看出來凌寒的神色不對。
「我們沒有到青島,膠濟鐵路斷了,我們一直在濟南。我在涉外公署親眼看到齊偉民先生被日方殘忍的殺害,割掉了他的鼻子,耳朵……我們跟隨南方軍濟南衛戍區的士兵最後撤出了濟南。他們在南方軍主力撤出濟南后與日方死戰,死了很多人……可是,什麼都沒有用。軍人沒有保護濟南的民眾……」
凌寒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簡短的幾句話,不足以表達他所經歷的波瀾與驚駭。凌寒是鮮少用強烈的語氣表達感情的,鼓盪在心中的情緒,書寫在骨血的記憶,他無一字可形容。那些血色的山野,銘刻在他的心中。朱偉的信,一直放在他胸口的口袋,那是寫滿了報國壯志,用鮮血寫就的囑託。
凌言與明傑也沉默著,大致也能夠聽出來凌寒此番的坎坷,便只是勸慰著他們好好的休息,沒有再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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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暖和,凌寒穿了一件藏藍色的綢衫靠在床上,獃獃的看著眼前的報紙。
曼卿推門進來,手中拿著酒精紗布:「凌寒,我幫你傷口換一下藥。」
曼卿走過來,伸手拿凌寒手裡的報紙。報紙的畫面,是一幕屠殺的場景。血流成河的街道,女人赤裸著身軀,乳-房被割去,身體已經被肢解……曼卿手中的報紙一下子落地。
曼卿又強自忍著不適,將報紙放在桌子上,依舊是平靜的語氣:「我幫你換藥。」
凌寒一把把曼卿抱在了懷中,彼此沉默無語,良久。
最讓凌寒刻骨銘心的不是生死一線的戰場,他經歷過戰爭,看過很多的死亡,讓他銘心刻骨是那麼多人在他面前死去,他無能為力;比死去的戰友同胞讓他更難以接受的是,他們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還是沒有改變無辜平民被屠戮的命運。
「我們做了什麼?」
凌寒感嘆著,一聲又一聲嘆息。
報紙的另一面,是各種反日的宣傳。江文凱書寫的「雪恥」的字被放在最顯要的位置,這兩個字,叫凌寒覺得格外的諷刺。
「你做了你所有能夠做到的……你不曾因為自己的私心哪怕是假裝屈從於日軍少校,你不曾因為自己的安全違心的奉承江文凱,你與南方軍的士兵戰鬥了最後。你選擇的是最艱難的最危險的做法,付出了最多……」
曼卿道,一字一句。沒有褒揚,也不是安慰。他是曼卿心中頂天立地的英雄,他曾經辜負過她的愛情,但是,從不曾辜負她對一個英雄的仰慕。
曼卿懂得凌寒的難過與自責。
曼卿幫凌寒捲起褲腳,解開小腿上的紗布,清理傷口,換藥。混戰時候,凌寒小腿上被彈片擊中,傷口極深,沒有縫合,是以傷口恢復的很慢。酒精觸碰到傷口,凌寒不由得吃痛皺眉,卻是咬著嘴唇不肯呻吟一聲。
曼卿幫凌寒換好葯,托盤裡儘是烏黑的血漬。她抬手,忍不住的撫摸凌寒的臉頰:
「臉上的傷結痂了,過兩天就好了。應該不會留下疤。」曼卿柔聲道。
凌寒苦笑,渾不在意。
「我問了子衿,她說小婉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醫生為了她的治療,也盡量避免讓她想到那些恐怖的事情。」曼卿道。
「我知道。其實,過去這麼久,小婉真的想到什麼也恐怕與當時大不一樣了。伊藤已經死了,綠蘿,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凌寒的一聲聲長嘆,心中抽痛。不僅是這一生他錯過了綠蘿,竟然,也沒有能救她於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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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街頭是反日的宣傳,北平城外,東北軍節節落敗,局勢是越發的緊張。
凌言的病情已經康復,凌言與凌寒便著手回北平。凌言從命懸一線到病癒回家,自然是心情極好,只是明傑有些心神不定。兩三個月的相處,明傑與護士周子衿相戀,最是依依不捨。
「你要是捨不得子衿,你就留北平吧。」凌寒道,若無其事的說。
「我哪兒能不回家啊……」明傑皺眉。
「如果子衿姑娘願意去揚城,一起回揚城也好。在揚城工作生活,也都能安然無虞的。」凌言道。
凌言說的認真,明傑不由得眼睛一亮:「可以嗎?大哥會不會同意?再說,我也怕子衿不同意。」
明傑還是有些忐忑。
「你們回家,大哥肯定不會反對的,你放心吧。至於子衿,你問問她有什麼顧慮?或者,改天我們一起去她家裡拜訪一下,看看她們家的意思。若是這事兒能定下來就定下來。俊哥不在北平,我也算是你哥,就權替你做主了。」凌言說的很是溫和,一一化解明傑的顧慮。
明傑連連點頭。
次日,凌言與凌寒夫妻同明傑、子衿一起去周家拜訪。子衿父親去世,母親與哥哥同住,哥哥已經娶妻生子,有一個妹妹也已經出嫁。對子衿的婚事,他們也沒有反對意見。只道是此去路遠,唯恐是子衿受委屈,及至又見子衿願意,明傑至誠坦率,凌言等人也都是溫和的人,便也是同意。
凌寒本想與雲清道別,可是,東北軍與南方軍戰事激烈,雲清在宛平一帶帶兵,便也錯過了一見。凌寒心中於戰事悲觀,於未來渺茫,此時,東北軍潰敗,也知道雲清此時更是艱難,便也不執意相見。
收拾了行禮,回望著這座舊式四合院。四合院綠樹成蔭,亮光是稀稀疏疏的落到院子的,沒有揚城洋樓的敞亮明快,只是多了些清幽。
電話鈴聲響起,明傑主動跑去接電話。
「您好,沐府……」
「請轉告章林峰大元帥,請他務必小心,日本人要害他。」電話那端,是一個清麗的女聲。
「你是誰?你怎麼知道的?」明傑追問。
「綠蘿……轉告凌寒,請他保重。」
電話掛斷,一連串滴滴滴的聲音。
明傑跑出客廳,差點被高高的門檻絆住。
「凌寒,一個人,說是綠蘿打電話,說,日本人要害章林峰,說要你保重……」
明傑道。
凌寒推開明傑就要去接電話,明傑喊他:「電話早掛了……」
凌寒不由得楞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