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為乎泥(8)
華衡方和夫人的屍首被放置在奉天小廣場上示眾。
華衡方和夫人的屍體上有血跡,沾染了污泥,污濁不堪。只是冰天雪地,血已經止住了。
有因為華衡方之亂,失去了家人的民眾走到廣場邊上,隔著警戒的士兵,不甘心的向華衡方吐痰的,咒罵的,熙熙攘攘。
張成奉雲清之命為華衡方收屍。
在廣場警衛的士兵是大帥府的衛隊,來收屍的是少帥的親信,他們本來就是彼此認識,此時,對峙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放心吧,少帥不會教誰為難的。既然少帥下了命令,老帥那裡他肯定周全的下來。」
張成道。
帥府衛隊的人猶豫著,遲疑著,不敢說行,但是,也不好反駁。
「少帥鐵了心的這麼做,就由著少帥吧。」章林峰的衛隊長劉忠揮手放人。「你抓了華衡方肯把人交給我,該是有些分寸。少帥人好,誰都想護著,你們不能縱著他的。」
劉忠跟著章林峰十幾年,深知道雲清的為人。他如此做,便是成全了雲清,也避免了父子的正面交鋒。
張成點點頭。
經歷了背叛與戰亂,他們的忠誠,尤為珍貴。
鵝毛大雪飄落,來不及洒掃,不多時便是積累了厚厚的雪。
雲清與凌寒等人一身戎裝走到軍部。身著呢軍裝,腳穿皮靴,踏在雪地上,落地有聲。
冷寂的軍部被雲清的到來打破。
甚至說,這是在等雲清回來的。
「大帥!」雲清鄭重的行禮。
章林峰手裡持著煙斗,吞雲吐霧,斜眯著眼睛看著兒子,良久。章林峰把煙斗在桌子上重重的磕著,煙灰飛了出來。雲清不由得咳嗽著,又強自抑制。
「你還敢回來?」
「咳咳……我,從沒有想過逃。自然是要回來的。雲清做的事兒,願意給元帥,給兄弟們一個交代,沒有什麼不敢的。」
雲清道,聲音有些低,他壓抑著,低低的咳嗽著。
「你拿什麼交代?」章林峰的目光就落在煙鬥上,看著煙霧繚繞。
「什麼都行。手中的兵權,我名下的全部財產,甚至我的命,都行……我回來,就是做好這樣準備的。」雲清看了看周圍:「諸位怎麼想的,儘管說。雲清肯定不會說半個不字。我只是希望,雲清走後,大家能夠盡心的協助大帥,好好的護佑著我們東北的百姓。」
雲清向周圍拱手,蒼涼悲壯。
「大帥,這是華衡方那個混蛋背叛了少帥,少帥沒有什麼責任啊……要是有責任,那他華衡方還是我們東北的師長,是不是我們誰都有責任?」
唐淮道。
「少帥為了這事兒,費盡心了,還是少帥指揮打敗了華衡方,這不該讓少帥承擔什麼責任了。」
楊樂天道。
不管往日與雲清是不是有矛盾,此時,都是沒有人落井下石。儘管父子相對,這場面看著嚴肅,但是,他們都知道,一直溺愛著兒子的章林峰不是會把雲清怎麼樣的。
章林峰需要表現的嚴厲一些,雲清已經服低,那麼,他們只是來給他們搭建台階的。
「少帥治軍,從來都是給部下以信任。其屬下也無不用命,這是秦皇島基地的取勝之道。華衡方之亂,有少帥失察之責,但是,其責主要不是少帥。若是嚴厲處罰少帥,人心惟危,那些為少帥忠心耿耿的人,也會不安的。」
凌寒道。情切意真。
章林峰大口的抽著煙,又將煙斗扔在了桌子上。
雲清懂得,這是父親心中有了決斷。
「老大,你要是只是給爹當兒子,爹什麼都能讓著你,縱著你,寵著你。天底下沒有大過老子寵孩子的事兒。可是,你給爹當部下,那便不能只是我們父子的事兒了,爹得給兄弟們一個交代,你明白嗎?」
章林峰道。
兒子已經比他還要高出半頭。章林峰看得出來,雲清的虛弱與憔悴。這些日子,他像是日日油鍋里煎熬,不用想象,那個心思更重,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困難的兒子,該是怎麼撐過來的了。
可是,章林峰更是知道,這個事情還遠沒有結束。他們是站在戲台中央的父子,大戲開羅,鑼鼓喧天熱熱鬧鬧的唱到了高峰,他們得把這戲唱下去。這場戲要華麗的謝幕,因為還有下一場,他的兒子,還要在這個舞台上唱很久。
當這個主角是非常困難的,但是,他的兒子已經選擇了登台,那就繼續唱下去吧。
章林峰看著雲清,有心疼,有無奈,但是,依舊的冷厲。
雲清點點頭:
「我懂得。」
「你手下的人,出了這麼大亂子,得好好的整頓整頓了,這會兒你不適合帶兵了……」章琳峰道。
「我辭職沒有問題,但是,請父親寬仁對待跟隨華衡方起兵的人。雲清答應過他們,只要不再附逆華衡方的,雲清保證他們不會受到追究。父親也曾答應兒子的……」雲清低低說著,忍不住的咳嗽。
整頓,可輕可重。雲清不懼怕任何懲罰,但是,他不想看到,再有部下被牽連了。「他們很多人都是被華衡方蒙蔽,是因為忠於兒子才起兵的。若是追究,傷了的是他們對兒子的一份忠心,也是傷了他們對東北軍的忠心。及至我們揭發了華衡方的陰謀,很多人都到倒戈,他們為兒子打敗華衡方立下了赫赫戰功。請父親體諒他們的忠心……即使是跟著華衡方起兵兵敗的,也是東北的子弟,冤冤相報何時了」
雲清哀求著,他一段話,幾次因為咳嗽中斷,這發自肺腑的話,真如泣血一般。
唐淮等人也附和著。
東北軍經不起動蕩了,章林峰亦是明白。他點點頭。
「我應了你的,自然會做到。他們不會被追究,清算。我東北的子弟,別人心懷叵測的誘惑,但是,我們自己是要好好的教導的……」
章林峰道。
雲清點點頭:「謝謝大帥的寬宥。」
他咳嗽著,勉強的站直,仰頭看父親,竟是有些微的笑容。
章林峰看在眼裡,更是憐惜。只是,他不能表現出來。
也正在這時,劉忠回來複命。
聽著劉忠彙報著,章林峰眼中漸漸聚起了怒意。
雲清仍舊是面色如常。
「你膽子太大了!」章林峰手拍著桌子,桌子上煙鬥茶缸落地。
「父親已經是將華衡方槍決,也已經將他示眾,兒子不過是盡一個學生的本分,將他埋葬了。他死則死矣,其身受辱,終也要讓他入土為安吧。華衡方反叛,雲清查人不明,所有的責任一力承當。今日,雲清既然已經將他安葬,就請不要再追究了。」
雲清的話里,皆是悲憫。
章林峰的拳頭攥緊,在他看來,雲清是這般的執拗,死不悔改。
「雲清,你既然是要成全忠義,要承擔責任,那變給你這個機會。來人,將少帥打四十軍棍,將張成打二十軍棍。」
章林峰命令一下,眾人皆驚。
「章帥,雲清哥他病著,病了近兩個月。他這些天一直在前線作戰,夜不能寐,食不甘味,是真的受不住這樣的懲罰!」
凌寒道。
凌寒知道,雲清現在站在這裡都是強撐著的,別說是軍棍,就是多走一段路,雲清都是可能摔倒的虛弱。
「古代還說刑不上大夫的……少帥都免職了,怎麼能這麼打呢?」唐淮道。跟雲清為了軍務也吵過,但是,他是看著雲清長大的長輩,知道雲清是怎麼樣被寵愛中長大的,實在不忍心他被打。
「兒子是首當其責,對父親的處置,心服口服,甘心領罪。張成他是受我的命令去的,若是父親責他,他實在冤枉。」
雲清道。
他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不想看不下因為自己受責。
「這件事大是大非,他是你的部下,就有勸導你的責任,他毫無辨識能力,只知道一味聽命,就該挨打!」章林峰毫不留情。
雲清嘆了口氣,眼中空蓄淚,沒有說話。
撐過了四十軍棍,雲清被扶著走到議事廳的路上,一地血。鮮紅的血跡在皚皚白雪上劃出一道奪目的痕迹。他只是凄凄然的喚了一聲父親,就昏了過去。
大帥府里,人聲攢動。醫生,夫人葉青嵐,傭人在照顧著,還有章林峰的幾房姨娘陸續的探望著,抹著淚兒。
雲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他皺皺眉頭,看著眼前妻子紅紅的眼圈,略略嘆氣。
「雲清……」葉青嵐見他醒來,瞬間就哭出了聲兒。
「姐姐,別哭了,我又沒死……」
「爹怎麼……」葉青嵐手帕擦拭著雲清額頭的汗。
「死了那麼多人,他們的妻子,肯定比你還難過,你別哭了,丟人……我是罪人,卻還是活著……呵呵……」
雲清道。
「雲清哥……」原是比較克制,一直站立在旁的凌寒,也是陡然的心頭一痛。雲清的話里,都是絕望。
雲清原是打算出國的,卻被父親強留下來。雲清已經解了軍職,秦皇島軍隊給楊樂天節制,他再回軍中是不行的,雲清也不同意在奉天待下去。後來,章林峰協調杜祥和,讓雲清任了北平警備局局長。一周后,雲清的傷勢剛剛好,就強撐著離開了帥府,讓凌寒送他去了北平。
雲清以為只要他離開了,就把這慘烈的夾雜著背叛,對權力的慾望,嗜血的戰爭的往事都拋在身後了,都凍結在冰天雪地之中了,他再不想想起,再不想面對。哪怕,那是他的故鄉和家,有父親的慈愛,妻兒的依賴……
又一日的風雪,直到午後風雪住了。飛機在黃昏中起飛,飛離奉天的時候,雲清想到小時候私塾先生教他背的詩。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雲清默默念著這首詩,看著奉天城越來越遠,終於,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