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是家
初冬。
海邊風大,天冷的早些。
十一月初,北風吹過,已經是刺骨的寒意。
東北如火如荼的改革軍政,修鐵路、開礦,經營經濟,鼓勵教育,鼓勵來自於直隸山東等地的人移民邊地耕種……自治的東北彷彿是刺激了人們的創造力,一時間活力無限。
自然,對章林峰來講,最重要的事情仍舊是整軍。這一役,無論是章林峰還是老將們,都認可了現代化軍事訓練對於部隊對於打勝仗的意義,華蘅方、楊樂天等年輕的將領們倍受重視。作為少帥的雲清,在東北軍中聲望日高。
這期間,雲清往來於奉天與秦皇島,奉天事務繁多,雲清多在奉天,既要配合父親的整軍,又要與常省長等人就政治改革協商討論;倒是在秦皇島的時間越發的少些。
華衡方與凌寒素來不和,凌寒雖然依舊是第四師的參謀長,然而,很多時候華衡方並不問詢凌寒的意見;許多程序事宜也都越過凌寒。凌寒與華衡方其實在政治觀念,訓練理念上差距不大,真是討論,也嫌少異議,唯是華衡方處處的忽視他,讓凌豪無可奈何。凌寒心中有氣,卻又覺得不是緊急狀態緊要事宜,為些小事情兩人傷和氣大不值得。凌寒雖然兼任航空隊隊長,但是邵陽等人也已做得很好,凌寒倒是落了個清閑。
軍中事務不是很忙,凌寒便早早回家。不過意外的是,綠蘿並不在家。
在秦皇島生活,綠蘿一改往時習慣,從來深居簡出。雖然不少奉軍高層將領的家屬也都在秦皇島,凌寒也提議她若是無聊,跟別人走動走動也好。在秦皇島見客人,凌寒從來都是介紹綠蘿,說是自己的太太。旁人心中就算是有些腹誹疑問,都拘泥於凌寒的高位,不會多說。
綠蘿從來都是最擅長交際的,之前在人群中,她永遠是被矚目的那一個。她愛熱鬧,安靜下來便會覺得空虛和無聊。然而到了秦皇島,綠蘿突然性情大變。她格外的好靜,沒事在家裡就是寫寫字。她愛上了素描,經常拿著鉛筆自己去畫窗外的景色。從剛來時夏日的綠葉繁茂,繁花似錦,到秋天滿地黃葉,一直到了冬天高樹只有枝丫,滿目的蒼涼……這些都落在了綠蘿的速寫本上。
已經是快接近吃飯的時候,綠蘿還沒回來。
凌寒問照顧綠蘿的傭人:「你知道太太去哪兒了嗎?」
傭人搖搖頭:「不知道哎,太太,下午的時候才出去。平時她很少出去的……今兒個她接了個電話,神色就不太好看,然後就出門了。也沒有叫司機來,似乎是自己叫車出去的。」
凌寒家裡頭有雲清安排的司機,平時出門會打電話邊叫他過來,可是這次綠蘿並不想讓他知道。
正在凌寒胡思亂想的時候,綠蘿踏著一地月光回來了。
門一開,帶進來一陣涼風。
綠蘿有些詫異:「你怎麼今天回來了?也沒說一下。我出門兒買了點蛋糕,剛剛回來。」
凌寒伸手把綠蘿的蛋糕接過來,給她解開了披肩,又幫她脫下了大衣,掛在旁邊的衣架。綠蘿一身的冷氣,凌寒碰到綠蘿的手,她的手冰涼的沒有溫度。凌寒把綠蘿抱在懷裡,手暖著她的手。
「你看你冷的,這大冷的天在外頭溜達什麼?」
被凌寒一說,綠蘿越發的冷了,只縮在凌寒的懷裡不說話。
「你的事情怎麼樣了?你的身體還好吧?他們給你的,可是真的解藥,以後不用再打針了?」凌寒柔聲問道。
他們平時不會說起這些話的,及至說起,也如說閑話一般的自然。過往的不幸,驚濤駭浪,在旁人的身上必定是覺得如果的重大,可是,兩人都是很淡然處之的方式。他們用自己的方式,過著最普通的人的幸福生活。這幸福,來得太難了。
「葯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已經又將近兩個月不打針了。可是……」綠蘿一句可是說出去又有些後悔。「我已經好了,我不再受他們控制了。對了,他們說那些航空大隊配置的材料是真的。這對你不會有什麼不好吧?」
「這本來也算不上多大的秘密,他們自然會查到。這麼看,他們那便是不通過我也能得到。看來不過是試探你。這些東西,沒多大意義,不會對我有影響的。」凌寒道,伸手撫摸了一下綠蘿的發,綠蘿的頭髮都是冰涼。
「放心吧。」
綠蘿點點頭,很努力的打起精神:
「那我們吃飯吧。」
「好。你去洗手……周姐燉了魚,我幫你盛魚湯,快點吃飯你也能暖和些。」凌寒道。
菜是周媽按照她喜歡的菜樣口味做的。香氣撲鼻,綠蘿貪婪的喝著魚湯。凌寒小心著將一塊魚肉剔了刺夾在她的碗里。
「他們找你做什麼,是不是還要你做別的事情?擺脫葯的控制要容易,但是真想拜託這些附骨之蛆,恐怕不容易吧……我也不常在你身邊,都是你一個人直在周旋。辛苦你了。」凌寒說道。語氣依舊的平和,他不看綠蘿,只是專心致志的對付著眼前的雨,小心翼翼的翻檢著看看有沒有殘留的魚刺。剔刺之後,又夾到了綠蘿的碗里。
綠蘿眼中已經有淚水。
凌寒是從來沒有辜負過她的人。為了救自己,凌寒被迫離家到東北,他被家門所棄被旁人唾棄,又剛剛經歷了一場慘烈的戰爭。凌寒承受了這麼多,他所受的,從沒有說過,卻反倒是在說自己哪裡沒有做好。
「傻子,你做的足夠多了,沒有半點不好。你放心吧,我能處理這些事情。」
綠蘿眨了眨眼睛,抑制著眼淚不要掉下來。燈光下,綠蘿的眼中閃著光芒。
「綠蘿,你要記得你要陪著我,我們一起走下去。未來還有那麼多年?你的事情要告訴我,那是我們共同的事情。我們一起去面對一起去解決。」凌寒認真的說道。凌寒知道綠蘿半生都身陷在困境中,他自然相信綠蘿有能力跟他們周旋。
綠蘿是他們培養了十數年的特工,如果不能確定綠蘿的背叛,他們不會輕易的將綠蘿置於死地,但是如果真的想擺脫他們,恐怕也是太難。
當時從北平到日本的數十成百的女孩子,半數早已歷經折磨后離開人世,剩下的女孩子大多仍舊還在煙花地輾轉。有幾個人如綠蘿一樣出類拔萃的人,經歷了更多的苦難,這些人凝固了他們太多的希望,他們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沒什麼事兒,我能應付。」綠蘿道,綠蘿一貫在凌寒比較強勢,不想說便直接回絕,可是說完之後,又覺得似乎是不妥當。便又笑笑:「真的沒什麼大事兒。他們想在東北修鐵路開礦,想借著你的道兒去找少帥和章帥說說。說是聯合也可以……可你都不在奉天,也從不接觸這些,我回頭也好回絕的。」
能夠周旋多久便周旋多久吧。綠蘿覺得眼前幸福已經足夠了,多活一天都覺得是賺的。
凌寒點點頭:「嗯。沒事兒就好。」
「我已經吃了夠多了。」綠蘿看凌寒還要給自己夾魚肉,用手擋住了他:「你都沒吃呢,自己吃……」
「綠蘿,如果你周旋的來就跟他們周旋,若是真的太為難,我們便想別的法子。這是在東北,真是得罪我們,他們也是沒什麼好處的。」凌寒鄭重的說道。
綠蘿知道凌寒這句話的分量,點點頭。
對面是凌寒寬厚的笑容,綠蘿覺得自己的世界從來沒有如現在這樣的清凈清潔。就是現在,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覺得乾乾淨淨,平平靜靜的。她不再需要喧囂和熱鬧,不會再借酒精麻痹自己。心中念著一個人,他一直愛著她守護著她,讓她信任和愛。因此,即使是只看著窗子的景,她都覺得敞亮而豐盈。
這個人比全世界都重要。
吃罷飯,凌寒去洗漱,綠蘿伏在沙發的椅背上看著他的背影。
凌寒走到樓梯的一半,似乎是感覺到綠蘿在看著自己,又回頭,朝綠蘿一笑。
綠蘿眨了眨眼睛。
這一幕,落在了過來收拾的傭人周媽眼睛里:
「太太真是好福氣,先生還是咱們秦皇島軍隊里的大官兒呢,對太太這樣的溫柔周到,哎……您是修了福的,這輩子運氣好,有這樣好的女婿啊……」
周媽念叨著。
綠蘿愣了愣。似乎是第一次,有人說她修了福,這輩子運氣好的。
她沒有被餓死,經歷了那麼多非人的凌-辱虐待依舊頑強的活下來了。沒有食物,沒有衣服,沒有尊嚴,沒有自由,沒有未來,她曾經一度的想過自殺,曾經一度的想過就放縱墮落下去,但是也都沒有……
她想活著,不能被餓死,然後好好的活下去。這是她一直忍辱求生,一直堅韌的生活的念頭。哪怕是在黑暗裡,在永遠都沒有光明的地方,她都要活下去。哪怕這輩子是被老天詛咒了,她都要跟老天抗衡的……
何況,她遇到了凌寒。
在那個混亂的黑暗的酒吧里,那個善良清澈的青年,他們曾經相擁哭泣。那個年輕的男孩子對她發誓說,一定會保護你的……
而今,他真的做到了。
綠蘿想著這些,淚水終於不由自主的落下。
她的幸運,都因為凌寒。是凌寒將自己的幸福交換了她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