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鬩牆

  猝不及防,面對這樣的局面,而且以這樣的方式,去回顧當年事,這是凌晨沒有想到也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的。但是,既然這事兒來了,那邊無可逃避。


  書房裡,只有兄弟四個人。


  書桌前面是兩把椅子,側邊靠牆有一個長沙發,


  凌晨坐在沙發上,他伸手想拉過凌豪坐在自己身邊,凌豪似乎是潛意識的躲閃了一下凌晨,卻又順從的靠著凌晨坐下。


  凌言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凌寒強自鎮定著,去拿了壺和水杯倒水。背過身倒水的時候,凌寒偷偷用手擦拭掉了嘴角的血。


  「大哥,二哥,三哥……」凌豪環顧著幾個哥哥,一一的輕聲喚著他們,凌豪看著他們的眼神是依戀是期許,更有不解和恐懼。這是他活了二十年從沒有過的震驚與恐懼。突然間,發現自己連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那種茫然感,一下子吞噬了他。


  「你們跟我說,我跟你們是不是一個母親生的,我是一個戲子的兒子?」


  凌晨點點頭:

  「確實,你跟我們不是一母所生的。你是父親侍妾的兒子……小弟,這並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都是父親的兒子,是親兄弟的……」


  凌晨說的很鄭重。


  「那,大哥,這小說里寫的,這戲里唱的,是真的嗎?」凌豪獃獃的看著凌晨,眼裡蓄了淚。


  他的聲音很是顫抖,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很荒謬,他連自己的母親是誰都不知道。一瞬間,他從沐家的嫡出的四公子變成了一個戲子生的兒子,他尊重的大哥竟然跟他的母親有瓜葛的傳聞,而他的母親是被逼自殺的。


  這是他看慣了的爛俗的鴛鴦蝴蝶派小說,都覺得沒有什麼新意的戲碼,竟然活生生的要在他的身上上演?

  凌晨搖搖頭:「不全是真的。你的母親的確唱崑曲的小旦,被父親買來家裡的……」


  凌晨的話剛一出口,凌豪的眼淚已經掉下來了。


  「被買來的小戲子么……」凌豪抬眼看凌晨,已經是淚流滿面,他戚戚哀哀的哭著,打斷了凌晨的話。


  「小弟你先別激動你聽大哥說話……」凌寒道,他半邊臉火熱疼痛,耳朵里嗡嗡的響,最是心裡煩躁又沒有耐心。


  凌豪聽凌寒這麼一說,到底是止住了哭聲,咬牙嗯了一聲。


  「你的母親雖然是一個戲子,但是很年輕漂亮,很得父親的寵愛。她到沐家不多久就懷孕了,後來你就出生了,父親一直很寵愛你的。你從小長得特別漂亮,小時候有點嬰兒肥,手腳都是圓圓的肉肉的,特別可愛。我去讀軍校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嬰兒,我畢業回家的時候,你都會跑了。那會兒你手上腳上綁著小鈴鐺,小跑著朝我奔來叫哥哥……那會兒爹都四十多了,老來得子,對你格外的寵溺,有求必應的。你都想不到,爹一個老帥,趴在地上給你騎大馬……」


  凌晨道,說著凌豪兒時的事兒,格外動情。


  凌豪雖然不記得那麼小時候的事情,可是,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已經是十二歲的少年了。他一直都是知道,自己是兄弟們中最受父親寵愛的。那時候,大哥常常被父親斥責,二哥和三哥在讀書,書讀的不好,事情做得不好也會被打罵,可是,他的記憶里,他從沒有被父親打罵過,連重話都不曾說過一句。不過,那會兒父親情緒不好,他並不大喜歡跟父親一起,而是願意跟二哥三哥在一起。聽到凌晨講大哥,想到但是父親對自己的依戀,凌豪越發的傷心。


  「我知道父親很寵我,我知道的……」


  凌豪喃喃道:「那我母親,他既然那麼愛我的母親,為什麼我的母親會自殺?她是自殺的嗎?她的死跟大哥真的有關係嗎?」


  凌豪追問著。


  凌晨沉思了很久,斟酌著答案,略略的嘆氣。


  凌晨的沉默讓凌豪很恐懼,他怕證實了那些不堪的惡劣的傳言,那他該怎麼面對大哥?


  「大哥?」凌豪追問著。


  凌言與凌寒對視,也都皺眉。往事太難堪,尤其是這對於人子身份的凌豪來說難以接受,可是,若是不說明白,凌晨就白白擔了污名與誤解,怕是凌豪也難以接受。


  「你的母親是自殺的,那年你六歲……」凌晨道,他長長嘆息著。那段沒有了卻沒有明白的公案,那封被父親燒掉的信,讓他連證明自己清白的機會都沒有了。凌晨一直都覺得父親是恨他的,父親在很多年中都在刻意的折磨折辱他。父親教育培養那個沐家的嫡長子去承襲沐大帥的責任,卻苛責虐待著作為兒子的他。因為這個兒子,父親失去了摯愛的女人。


  父親到最後是不是知道真相?還是他不願意知道真相?凌晨一直都想不明白。


  然而,事實是他活下來了,繼承了沐大帥的職位,繼承了父親的一切,也承受父親所留下的壓力責任,還有父親刻意為之的這場疑案的污名。


  「我和你母親捲入一場陰謀,我們昏迷在老宅我的書房……可是到最後事情也沒有弄清楚。與之有關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抓到的一個知情人是父親的侍從親兵,他寫了血書卻因為無顏見父親,在被押解回來的火車上自殺了。火車到達揚城那一日清晨,你的母親也自殺了。父親燒掉了那封血書……從此,再沒有人知道真相是什麼……」


  凌晨道,他說的很認真,一字一句。凌晨一直看著凌豪,眼中儘是疼惜。


  這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弟,他從來都那麼的乖巧善良,那麼的依戀著哥哥們。凌豪一直被寵愛,被保護的太好,他從沒有單獨面對過殘忍的事情。


  凌豪皺著眉,看著大哥,眼中都是不解:

  「父親為什麼燒掉那封知情人寫的血書?沒有誰知道真相?我的母親為什麼自殺?」


  「我不知道。」凌晨道。


  「大哥什麼都不知道嗎?」凌豪追問。


  凌晨心裡一痛,知道這樣的解釋很是無力,也知道凌豪的懷疑。但是,他不能說更多。


  「大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我知道我沒有做錯事,我不會做那樣有違人倫的事情的。」


  凌晨道。


  「那我母親呢?她為什麼自殺?為什麼事情沒有弄明白她就會自殺?不是父親為了保護大哥這位嫡長子嗎?」凌豪問道,目光中很冷。


  這件事情會被別有用心的人輕而易舉的解釋曲解,會說他們真的發生過無恥的事情,然後,為了保護家族的長子,迫害了那個侍妾。秦揚天的小說和戲里都是那麼演的,先入為主的進入了凌豪眼裡。


  凌晨似乎不驚訝凌豪的一問,卻是有些失望。


  「不是的……大哥沒有做過那樣的事情,也不會是父親保護大哥逼害你的母親,父親很愛你的母親,你的母親是父親一輩子最愛的女人的。」


  凌晨道,聲音里有些凄然。


  這份凄然,聽在凌言與凌寒的耳中,都有些難過。


  「那她為什麼自殺?她被父親愛,她的兒子還那麼小,她無緣無故的會自殺?」凌豪搖頭。


  「也許她是問心有愧啊……」凌寒冷冷的說道。大哥的為亡者諱與閃爍其詞必然是讓凌豪生疑的;凌豪的詰責也讓凌豪替凌晨心寒。


  然而,凌寒一句話卻同時引來兩個人怒目而視。


  凌晨瞪凌寒:

  「你放肆!你要是再敢這麼目無尊長的胡說八道,你就去祠堂跪著!」


  凌寒垂下眼,咬著嘴唇不再說話。


  大哥的火氣只適合對他一個人發。


  凌豪卻因著凌寒的一句話,有些凄然,眼淚滴滴答答就落下來,卻不再說話了。


  「凌豪,當時的事情,卻是有大家都不解之處。你的母親怎麼想的,我們也不明白。但是,你不能冤枉大哥……大哥是怎麼樣的為人你是知道的。今天發生了這麼多事兒,你必然很難接受,我們都知道你心裡難過……凌豪,不管你的母親是誰,我們都是兄弟。沒有誰因為你的母親對你有不一樣的看法……」凌言耐心的說道。


  凌豪點點頭:「我知道,你們對我都很好……為什麼,祠堂沒有我母親的牌位啊?」


  「她是妾室,而且是橫死,按規矩是不入祠堂的。」凌言道。


  凌豪哦了一聲,只是愣愣的,並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


  「她這輩子活得好可憐……」


  凌晨一嘆:「斯人已逝,她一定希望你好好的活著的。你不要陷在過往的負擔里……」


  「我好好想想吧……」凌豪木然道。


  凌晨點點頭:「好。小弟,你要是難過,哭一場也好……」


  「有沒有她的照片啊?」凌豪問。


  「父親去世的時候,吩咐把你母親的照片都燒掉了……」凌晨道。沒有說完的話是,父親說,不能把那些照片留給他們這些不孝子侮辱了梅姨娘。


  父子仇家,莫過如是。


  凌豪沒有說話,木然的推開門,往外走去。


  看著凌豪不由自主的抱緊著微抖的雙肩,幾人心中都是難過。


  凌晨似乎有些頭疼,手拄著頭,按壓著太陽穴。凌寒望著凌晨,也很是心疼。


  恰是凌晨抬眼看到他,目光卻不善。


  「凌寒,你要是再敢胡說,我饒不了你。」凌晨冷冷的喝凌寒。


  凌寒皺眉,很是無奈:「我並沒胡說,你不那麼想么?為什麼不能讓他直面真相?」


  凌晨已經虎目圓睜:


  「要我們這些曾經與梅姨娘結怨甚深的人告訴她的兒子她是多麼的為惡么?何況,她至少還是長輩,是父親愛過的人……梅姨娘死後,父親燒掉了那封信,不就不想我們再去說什麼嗎?」


  父親最後是算計嗎?也許,父親還是贏了。


  凌寒默然,心中嘀咕著大哥愚忠愚孝,卻不敢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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