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故人重見
杜若予是以住院病人的身份,被安排在梅的同一樓層病房。
見到梅的那天,即便中央空調溫度清涼,還是能透過玻璃窗外的天色感受到異常的沉悶與燥熱,熬到午後,終於電閃雷鳴,磅礴大雨傾盆直下,天色也灰沉沉像被蒙了黑蓋頭。
杜若予做過檢查,返回病房時,「偶遇」到了被女警送去檢查的梅。
擦肩而過時,她「詫異」地看向梅,梅的眼珠子也從正前方悄悄滑向她——只不過這樣的交集很短暫,短到不足以讓旁邊的人察覺。
等梅再回來時,杜若予便理直氣壯前去探望。因為梅是特殊管制的病人,杜若予不能進她病房,只能趁女警不在,隔著門上的小窗口和她打招呼,「梅。」
病房裡,梅正站在封閉的玻璃窗邊看雨,聽到聲音回頭望了一眼。
杜若予一路過來惴惴不安,心口跳得厲害,可直到梅回頭看她這一眼,她突然就有了底氣,不再忐忑。
她看出來了,梅是真的記得她。
但梅沒有動,維持著扭頭的姿勢,只是看著她而已。
杜若予撇嘴,露出個苦笑,「沒想到咱們又見面了,還是在同一家醫院。」
梅仍舊看著她,表情寡淡,不說話。
杜若予與她對視半晌,悻悻道:「……你不記得我了嗎?那我不打擾你了。」
她放下探視小窗的隔板,就要離開,卻忽地聽見裡頭梅清清淡淡喚了聲,「若予。」
那聲音,像是從乾涸百年的地表裡悄悄滲出的一掬水,涼涼薄薄的,隨時都能消失。
杜若予的手指顫了顫。
如果梅對自己毫無反應,那她這一趟確實白來了。
可如今,一切都還有希望。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去后,才重新拉開隔板,笑道:「我還以為你把我忘記了。」
梅走到門口,與她對視,「你又住院了?」
「嗯,斷葯好幾年,前陣子複發了。」杜若予說,「我還是李嘟嘟醫生,你呢?」
「你看見的還是那些靈魂嗎?」梅不答反問,「死而復生的那些。」
杜若予仍然苦笑,「你明知道不是死而復生,只是我大腦病變后產生的幻覺。」
梅輕輕搖頭,「不,精神分裂導致幻覺只是他們給你看見的東西的一種解釋,如果你看見的景象是真實的,而他們是騙你的,你怎麼辦?」
這是非顛倒的話,杜若予曾在慈心養老院的曹爺爺那兒聽過,她想反駁,可再想想對面如今站著的是梅,便按捺下一切心緒,只睜大眼,定定地看著她,「可這是現代醫學,是科學。」
「科學?」梅從鼻孔里輕嗤一聲,雖沒有笑,卻叫人察覺得出她的輕蔑和嘲笑。
杜若予不和她爭辯,她在這醫院裡給人留下的記憶一直都是最乖巧配合的患者,她不想貿然打破這印象,「梅,你住在這兒,是被關起來了嗎?好像還有人看著你。」
她頓了下,憂慮道:「我看著像……警察。」
「是警察。」梅倒是坦蕩,很有幾分殉道者的無畏精神。
杜若予躊躇,謹慎地問:「……我剛剛打聽了點你的事。你到現在,還想著自殺嗎?」
「我不是自殺。」梅說,「我是向死而生。」
「……什麼意思?」
「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梅看著她笑,充其量清秀的一張臉因為這個笑,竟然綻放出奇異的光芒,「或者說,就是你看見的靈魂,我也想死而復生。」
杜若予脫口而出,「那是不可能的!死了就是死了,怎麼可能死而復生?這世上又沒有鬼。」
「不是鬼,就是人。」
「那更不可能。」杜若予說,「除非當時只是瀕死狀態,還剩一口氣搶救回來,但那也不過是沒死,怎麼說得上是死而復生?」
「你把生和死的界限看得太絕對了。」
「是你沒搞清楚生和死的定義吧?」杜若予問,「你就為了死而復生,想自殺?還慫恿別人和你一起自殺?你忘記你過去是怎麼住院的嗎?你是重度抑鬱,你需要治療。」
「我沒有慫恿別人自殺,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梅輕蔑地說,「我也不需要治療。」
杜若予還要再說什麼,走廊上傳來個女人的呵斥,「你是誰?你在幹什麼?」
那是看守梅的女警。
按照肖隊掐表算的時間,女警要出面阻止她們倆的第一次對話。
杜若予嚇一跳,忙退開兩步,女警上前,先朝門裡看了眼梅,確認無誤后,哐當合上隔板,開始訓斥杜若予,「你知道裡面關的是誰你就來聊天?」
「我……我認識她……」
「認識也不行!快走!回你自己的病房去!」女警嗓門很大,走廊上有路過的病人和家屬好奇地看過來。
杜若予灰溜溜地被罵走,時不時回頭偷看眼梅的病房門,可等她回到自己病房,房門一關,她立即又變回自己平日的模樣。
她正想象著梅此刻站在門后,是何表情時,她的病房門就被推開,李嘟嘟和衛懷信前後走進來,前者表情無奈,後者神情憤慨。
衛懷信見到杜若予,氣得眼睛瞪得更圓。
杜若予忙申辯,「我答應肖隊后,和你說過這件事,你當時雖然很不情願,但也同意了。」
「我是同意了,但我同意的是你和梅接觸,沒同意眼睜睜看著她把你發展成為下線,讓你做海洋同盟的盟友!」衛懷信壓低聲發怒,「我剛剛在監控室,都聽方未艾說了!」
杜若予為難,「說實話,如果不讓她把我發展起來,我也很難取得她的信任。」
「那你和肖隊就能先斬後奏嗎?」衛懷信更生氣了。
李嘟嘟怕他聲音大暴露身份,忙勸道:「事已至此,先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醫院裡都是警察,我也會看著她的。」
為了表明決心,她用力拍打杜若予的胳膊,「你這傢伙,真不叫人省心!」
她拍得啪啪響,像用足了力,杜若予尚未表示,衛懷信已經按捺不住攔著她,「你輕點,她也是肉做的。」
肉做的杜若予和鐵鎚做的李嘟嘟對視一眼,後者哭笑不得,「算了算了,我這裡外不是人的豬八戒。」
杜若予則傻笑,邊笑還邊瞅著衛懷信,滿眼都是賣乖討饒的意思。
衛懷信被她盯著,再臭的脾氣都軟下來,「反正我只要察覺到苗頭不對,我就立即要求肖隊撤銷這次計劃,才不管你同意不同意!」
杜若予順杆子往上爬,立即貼過去又發誓又詛咒,「好好好,我本來也是要求安全第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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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接觸成功后,經過肖隊的安排,杜若予總能找準時機,偷偷溜去,隔著門上的隔板,看望一下梅。
不管是警察還是醫生,梅對這些外人始終不言不語,被隔離在醫院裡的幾天里,她唯獨對杜若予刮目相看,願意和她聊幾句。
這就是希望。
而且,隨著接觸漸多,杜若予明顯察覺,梅對她的興趣變得濃厚起來。
她甚至主動開始詢問杜若予相關問題,「你這趟住院,是自願來的,還是又被你爸爸和哥哥送進來的?」
她是杜若予的故人,知道杜若予二十齣頭第一次住院時,是被王青葵和杜衡餘一起送進來的,儘管她乖,不反抗,那也是半強制。
「我自己來的。」杜若予的手指攀在門上小窗里,大概因為說的是實話,並不心虛的她坦然的像只不諳世事的小狗,連眼瞳都是黑亮發光的,「我爸和我哥並不知道我又住院了。」
「沒和他們提?」
「沒。」
梅總是不大精神的眼皮撩開,虛虛瞥她一眼,「怕他們擔心?」
「嗯。」
梅奇怪地看她,「那你現在的監護人是誰?」
杜若予撓撓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我男朋友。」
「就是那天從門口路過,我見到的男人?個子高,很帥。」
杜若予沒在醫院見過比衛懷信更好看的男人,便臉大地承認了,「應該是他吧?」
但她隨即驚覺,她自己都不記得衛懷信哪天曾路過梅的病房,梅卻準確地記住了他。
或許真如肖隊所說,梅一直都在暗中觀察杜若予,評估,判斷。
杜若予的掌心悄悄出了層黏膩的汗。
「你這病是不可能痊癒的,一沒控制好就要複發,你男朋友知道嗎?」梅又問她。
杜若予變得謹慎,話也少了,「知道。」
梅看著她,眼裡有譏嘲之意,「你怕什麼,他雖然條件很好,你也把他當寶,但不代表人人都會喜歡他。」
杜若予訕笑。
梅又問:「你現在還年輕,你們考慮過將來嗎?」
杜若予垂下眼睫,黯然地沉默,半晌才說:「不知道……」
監控室里,正在監聽的方未艾推推荊鳴,「哎,你發現沒,這個梅今天很主動啊,女人是不是一聊到男朋友的話題,就控制不住好奇心?」
荊鳴說:「就算不是男朋友,衛懷信那樣的外形氣質,是個女人都會留心一二吧?」
方未艾撇嘴不屑,「真的嗎?女人真的是那麼視覺性的生物嗎?」
「喂!你這個顏控最沒資格說這樣的酸話吧?」荊鳴拿腳踢他,「別廢話,繼續聽。」
那邊,梅又打聽起杜若予的家人,她問:「你住院這麼大的事都瞞著你爸爸,是怕他們擔心嗎?我看這幾天除了你男朋友,他們都沒來看過你,過去你住院,他們可是一天到晚陪著你呢。」
杜若予的手指沿著小框邊沿滑了滑,表情不是很高興,「這事比較複雜……」
「哪裡複雜?」梅靠近杜若予,柔聲問她,「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監控室里方未艾和荊鳴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梅大概真是看上杜若予了——她的循循善誘已經初露端倪,而且她可能已經看出杜若予的軟肋。
杜若予回到自己病房時,方未艾和荊鳴已經等著她了。
這兩個搭檔你推推我我碰碰你,最後由方未艾出面,支吾道:「杜杜,我們有個提議,需要徵求一下你的同意。」
「我也有個想法,看看和你們會不會不謀而合。」杜若予揉揉眉心,徑直坐下,「我先說還是你們先說?」
方未艾說:「你先!」
杜若予說:「我想和衛懷信的父母見一面,最好能當著梅的面。」
方未艾和荊鳴面面相覷。
杜若予看他們表情,瞭然,繼而苦笑,「看來真是不謀而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