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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愛是克制

  杜若予心裡歡喜,又和一群煙酒不忌的老刑警坐在一桌,喜宴上便多喝了幾杯,到散場,她已經從假瞎子變成真盲人,昏天黑地地四面撞牆。


  方未艾那幾個全都醉得東倒西歪,衛懷信儘管也沾了酒,到最後卻成為這滿滿一桌神志最清醒的。


  他招來四個年輕力壯的代駕,把一桌人塞進四輛車,又叮嚀又加錢,好不容易全清空了,才去扶宴會廳角落裡傻傻獨坐著的杜若予。


  杜若予的眼鏡已經下滑到鼻頭,她有氣無力垂著腦袋,卻還拿眼偷看廳門口正在送客的荊鳴。


  衛懷信看她模樣有趣,笑著問:「為什麼一直偷看新娘子?」


  杜若予捏著手指尖,羞赧地笑,「新娘子漂亮。」


  她臉上兩團紅暈熏染開,看起來又乖巧又軟糯,眼神還亮,和平日清醒冷靜時的模樣大相徑庭,衛懷信忍不住揉揉她的短髮,「你想結婚嗎?」


  杜若予看向荊鳴,半晌后又笑看衛懷信,「你以為我醉傻了嗎?我其實很清醒,我不結婚。」


  衛懷信問:「為什麼?」


  「我這兒有病,精神分裂。」杜若予敲敲自己腦袋,「等我再老些,可能會惡化得更嚴重,而且這病有很大概率會遺傳,我不想把這樣糟糕的基因遺傳下去,害人害己。」


  衛懷信拉開她的手,不讓她敲自己的頭,「所以你不談戀愛不結婚不生小孩,因為不想變成別人的累贅,不想創造一個新的有缺陷的生命?」


  杜若予認真點頭,神情嚴肅,「我們要對生命負責。」


  「那如果有個人也想對你負責呢?」


  「我是成年人,責任是相對的。」她斜睨他,「你也是成年人,你衡量清楚你的責任了嗎?」


  衛懷信深深看她一眼,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扶著她胳膊,讓她慢點站起來,「我送你回家。」


  杜若予站是站起來了,卻不跟著走,反而拽住衛懷信,皺著鼻子往他身上嗅,「你也喝酒了啊,怎麼送我回家?」


  她像只腳步虛浮的大型犬,嗅著嗅著,就往衛懷信懷裡跌,衛懷信忙抱住她,哭笑不得地解釋,「我們找計程車。」


  杜若予這才滿意地放開他。


  和門口新郎新娘告別時,荊鳴一直在沖衛懷信擠眉弄眼,「金主爸爸,如果你今晚趁機對杜杜做什麼的話,明早等方狗醒了,他可是要把你浸豬籠的。」


  衛懷信問:「什麼是浸豬籠?」


  荊鳴呵呵奸笑,手刀在他身上迅速比劃,幾秒間已經從頭砍到尾,「就是先奸后殺,毀屍滅跡,瞞天過海!」


  「……」衛懷信看向旁邊笑吟吟的陳副隊,「這算恐嚇嗎?」


  陳副隊搖頭,「這只是友情提醒。」


  衛懷信笑道:「咱們國家的法制教育,看來要從一線刑警身上抓起了。」


  ===

  衛懷信沒有送杜若予回學林街的小房子,而是打車前往更近的自家公寓。


  天地良心,他絕不是想乘人之危,但是比起距離遠的大學城,位於市中心的自己家確實更方便,更何況,杜若予喝成那樣,難保半夜不會難受,他想把她放在自己身邊照顧,會更合適一點。


  當然,衛懷信確實存了小小私心。


  他總想多看看她,多和她說幾句話。


  他很忙,她又不願意出門,他們真正相處的時間,其實並不多。


  他多想把她安放在身邊,就像那些個叫他鎮定安心的小積木,時時看著。


  可杜若予不是那樣的小玩意兒,她是個人,是個要被珍惜對待,慎而又慎的自由人。


  衛懷信扶著杜若予走進大樓,等電梯時,杜若予幾次幾乎睡著,衛懷信便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到最後,索性將她橫抱起。


  杜若予酒品很好,好像那幾杯酒,已經消耗掉她所有能量,她蜷縮在他懷裡,從始至終都安安靜靜的,爭取時間睡上一覺。


  衛懷信把她抱進家門,又抱進卧室,只替她脫掉鞋襪,就讓她自由自在地徜徉進柔軟的被褥。


  他坐在床邊,輕聲問她:「要不要喝水?」


  側身抱住被子的杜若予微微嘟嘴,從里發出細微的呼吸。


  衛懷信習慣性摸摸她的頭,手指觸碰到她額頭的肌膚時,有剎那,很想往下摸摸她微紅髮熱的臉頰。


  可他隨即想起她吐著酒氣說的那句不戀愛不結婚,以及所謂的責任。


  斬釘截鐵的口氣,泰山壓頂也不改的決心。


  衛懷信縮回手,只留了盞卧室壁燈,便自去洗漱。


  杜若予其實並不能喝酒,她脆弱的腦袋承受不住酒精的侵襲,有些久遠的記憶便肆機重現,以噩夢的形式,攪得她不得安寧。


  夢裡,她陪著衛懷信坐在自家老屋的一樓客廳堆積木,堆著堆著,他們同時聽見大門外傳來的鬼祟腳步,她恐懼地握緊衛懷信的手,衛懷信便帶著她,悄悄往樓上跑。


  跑到樓上卧室,衛懷信把她塞進床底下,噓聲要她藏好。


  他一臉篤定地說:沒事的。


  杜若予卻不相信,她死死拽著他的手,央求他一起躲起來。


  衛懷信卻只反覆強調:沒事的。


  杜若予拚命搖頭,大張著嘴生氣地喊:有事的,有事的!有大事!


  可衛懷信就是不聽她的話。


  那鬼祟的腳步聲從樓梯傳來,杜若予嚇得捂住嘴。


  完了。


  她知道。


  一切都完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杜若予有瞬間迷茫。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床,陌生的被褥。


  只有抱膝坐在床尾的衛懷瑾是唯一熟悉的,她瞪著圓圓亮亮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盯著自己。


  「杜杜,你又做噩夢了。」她的聲音頗為同情。


  杜若予摸摸後頸的汗,張開口,喉嚨里又干又苦,她支起上半身,「你怎麼來了?」


  「不知道。」衛懷瑾聳聳肩,「可能是你腦袋裡的裂縫把我帶來的。」


  「……這是哪兒?」


  「我哥哥家啊。」


  杜若予被酒精發酵成漿糊的腦袋勉強轉動,想起這確實是衛懷信的卧室,她敲打額頭,感覺那兒火燒火燎的。


  衛懷瑾看著她,「杜杜,你對我哥哥,到底怎麼想的啊?你們倆名不正言不順,卻總湊在一起,旁人會誤會的,而且你還留宿在他家,多不好啊。如果這只是你們倆之間的曖昧和情趣,那當然沒問題,可你心知肚明,即便你們兩情相悅,你也不會和他長長久久地交往下去。」


  她撐著臉頰,為難地措辭,「我知道你是捨不得,想趁他身邊還沒有人時,多得一刻是一刻,可要是出現第二個女人呢?你怎麼辦?」


  「……如果出現了那個人,」杜若予啞著嗓子,沉悶道,「我會抽身而退,乾乾淨淨的,絕不給他添麻煩。」


  「可即便你乾淨地走了,我哥哥怎麼辦?」衛懷瑾嚴肅地問她,「一滴水落下都會留圈水漬,更何況一個大活人,你走了,可你給我哥哥留下的印記,他也能自我清理得乾乾淨淨嗎?」


  杜若予捂著發脹的腦袋,沉默不語。


  見她痛苦,衛懷瑾從床尾爬過來,溫柔地抱住她,「杜杜,要不然我們離開這裡吧,去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反正你那工作,也不需要固定在哪兒。」


  杜若予放下手,奇怪地看向她,「你今天為什麼這麼消極?是因為我喝了酒的緣故嗎?」


  卧室門外傳來腳步聲,杜若予再抬頭,身旁衛懷瑾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站在門口的衛懷信。


  衛懷信一手端著杯水,一手捧著套睡衣,暖黃色的壁燈照在他臉上,勾勒出溫柔沉穩的線條,他說:「我聽見你在說話,猜你可能醒了。難受嗎?要不要喝點水?」


  杜若予撫撫胸口,感覺呼吸困難,「……想吐。」


  衛懷信走過來,把水杯放在床頭櫃,「我有解酒藥,你吃嗎?」


  「不吃。」杜若予很抵觸,「我不要吃藥。」


  見她還是垂頭壓著胸口,衛懷信撫撫她的背,「那你喝點水。」


  杜若予拿來水杯,閉眼喝了一口。


  衛懷信突然問她,「你剛剛……是在和懷瑾說話?」


  杜若予的手腳一僵,半晌才回應,「……嗯。」


  「難得她會出現在我家,她過去不是總躲著我嗎?」


  「……我以前不明白,但現在懂了。」杜若予說,「因為我很清楚她是假的,是我自己虛構出來的人,而你是現實里懷瑾的親人,你是真實的,在真實面前,虛假無所遁形,所以我潛意識裡禁止她出現在你身邊。」


  「即便是妄想,也有可笑的邏輯。」她自嘲一笑,指著衛懷信膝頭的睡衣,換了個話題,「給我的嗎?」


  「是我的睡衣,乾淨的。」衛懷信笑道,「你既然醒了,就換身衣服再睡,會比較舒服點。」


  酒醉的杜若予確實渾身不適,她抱著衣服去浴室沖了個澡,再出來時,卻見衛懷信改坐到書房裡,正心事重重擺弄他的積木。


  衛懷信的睡衣太大,饒是杜若予長手長腳,穿在纖細骨架上還是空蕩蕩,需挽著衣袖和褲腳。


  看她不停擺弄袖口,衛懷信幾乎脫口而出——下次我給你買套合身的。


  可這話到底不合適,像碰到了某條底線。


  他為什麼要在自己家,給她置辦專屬的睡衣?


  杜若予並未察覺,她倒是想起他深冬時在自己家換過的毛衣,打趣道:「我之前借你的衣服,你為什麼一直沒還我,不會是扔了吧?」


  「怎麼會?」衛懷信立即站起,幾步跑出去,回來時捧著件折得整整齊齊的白毛衣。


  那毛衣像是被精心伺候過,上頭的起球和毛結都被處理掉,乍看過後,竟又是件新衣服了。


  杜若予摸摸連質感都柔軟了的毛衣,揶揄道:「都不像我的衣服了,你不會買了件一模一樣的敷衍我吧?」


  為了證明這確實是那件衣服,衛懷信二話不說往身上套。


  可奇怪的是,當初略短的衣服,如今竟然又有些合身了。


  衛懷信自己都納悶了,「怎麼回事?」


  杜若予樂不可支,「就是假的!」


  衛懷信脫了毛衣,又往杜若予頭上套。


  杜若予掙扎,「幹嘛給我穿,熱死啦!」


  「你的衣服你自己試試就知道了,試一下。」


  「不要!」


  「就試一下!」


  「不要!」


  杜若予逃跑,他便追,兩個人追回卧室,衛懷信把門一鎖,將杜若予堵在門后。


  兩個人離得近,杜若予酒蟲上腦,在卧室暖黃如霞的曖昧燈光里,突然很想將手搭上衛懷信的脖子,踮起腳尖,去重溫他溫柔帶笑的嘴唇。


  那柔軟的,泛著酒氣,宛如蜜糖一樣的嘴唇。


  她多想知道,在她的未來里,她到底能不能擁有衛懷信。


  可是,她不敢。


  啪,杜若予突然抽了自己一耳光,不輕不重,嚇了衛懷信一大跳。


  衛懷信問:「你幹什麼?」


  杜若予摸摸臉,訕笑,「有隻蚊子。」


  ===

  第二天,衛懷信沒有去上班,等杜若予臨近中午睡醒走出卧室,他才換下家居服,說要帶她出去吃飯。


  天氣有些陰,他給她找了件薄薄的長袖外套穿上,那外套有清新的陽光香味,還有衛懷信慣用的洗滌劑的味道。


  杜若予戀床,整夜睡不好,氣色很差,衛懷信便臨時改變主意,先帶她在小區花園裡走走,呼吸新鮮空氣。


  富貴小區的花園在設計上也比別處精巧許多,衛懷信帶杜若予繞過一處假山,眼前就見一座棕紅色的拱形木橋橫架在一條人造的淺渠上,渠底整石平鋪,水光粼粼,有不少金魚游弋期間,相當從容平和。


  木橋上蹲著個小男孩,正抓著欄杆往水裡望,神情極度專註,他的腳旁還擱著個空的塑料小魚箱。


  衛懷信一眼認出這小男孩就是昨晚在婚禮上鬧出動-亂的熊小孩,詫異地咦了一聲,「怎麼是他?」


  杜若予沒見過小孩的真容,奇怪道:「他是誰?」


  她剛問出口,小橋對面的花叢后立即跑出個年輕女人,邊跑邊連聲呼叫,「怎麼了?又怎麼啦?」


  杜若予不認得小孩,卻認得小孩他媽媽的聲音。


  眼前這位年輕貌美的母親,自然就是方未艾在荊鳴婚禮上一見鍾情再見失戀的對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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