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被遺忘的
方未艾接到電話,不僅自己踩著筋斗雲趕過來,還拖來一位痕檢科的四眼小青年。
小青年在防盜門上一通排查,取走了幾枚指紋。陽台外倒沒什麼痕迹,看來尚未被小賊或兇手觀光過。
方未艾叮囑小青年兩句,便大慈大悲放他回家,自己大喇喇坐到客廳沙發中央,對衛懷信和杜若予各自審視一番,才抖抖腿又抖抖手,甚是不悅,「你們二位倒是越走越近了,知道現在幾點嗎?都快十一點啦,誰家串門這會兒也該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吧?」
衛懷信沒理會他的陰陽怪氣,只正色問:「杜小姐的安全,你們負不負責?」
「廢話,任何一位正經公民的人身財產安全,都受我們保護!」方未艾招招手,「杜杜,你這有涼茶嗎?我已經連續加班熬夜兩周了,你看我這張青春無悔的臉,再不弄弄,以後討不找媳婦怎麼辦?」
不比衛懷信的坦蕩,心虛的杜若予是有些臉紅的,她低聲說:「沒涼茶,只有白開水。」
「白水也行。」方未艾把腿架到茶几上,快活地左右搖晃,「聽說多喝水也能美容養顏,我執勤的時候都不敢喝水……」
衛懷信對方未艾總沒耐心,上前輕輕一踢,把他的泥腿從茶几上踢下來,「丁浩生審出結果了嗎?」
「那傢伙自認高級知識分子,懂點法律,看點刑偵劇,以為死鴨子嘴硬就能全身而退,哼哼,真以為我們拿他沒辦法嗎?」方未艾沖衛懷信勾勾手指頭,「衛同志,你只要別一天到晚大爺似的杵在我跟前,我就稍稍違背點職業素養,和你透露下案情後續,怎麼樣?」
衛懷信居高臨下,雙臂環胸,冷冷瞅著他,全身心三百六十五個不妥協不配合。
雙方目視片刻,方未艾敗下陣來,大人不記小人過地擺擺手,正好杜若予送來一杯白開水,他一飲而盡,暢快道:「丁浩生的女朋友你們知道嗎?」
「盧姿翎,不是在英國嗎?」
「喲呵,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方未艾仰頭瞪了半晌衛懷信,氣道,「姑爺爺,你能不能坐下說話,我脖子疼!」
衛懷信漠然道:「你說你的。」
方未艾嘖了一聲,「邱曉霞出事一周前,寄了份快遞到英國,收件人就是盧姿翎。盧姿翎主動配合,把快遞里的東西交給我們警方了。」
「是什麼東西?」
方未艾露出個陰惻惻的笑,「邱曉霞也不是省油的燈啊,這姑娘給人家正牌女朋友寄了兩個用過的避孕套,此外還有一個USB,裡頭只有一份錄音文件,是她和丁浩生發生關係時候的錄音。丁浩生也沒料到邱曉霞有這後手,我們把證據一擺,他那小臉白的喲,嘿嘿,還能不招嗎?」
杜若予愕然,「……」
衛懷信倒沒那麼震驚。
「邱曉霞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方未艾說,「先前不管我們如何在丁浩生住處和車裡搜證,都搜不到邱曉霞和他交往的證據,丁浩生簡直是個清潔狂魔,我是頭一回見到那麼乾淨的家和車,可能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留下任何邱曉霞的相關證據吧。」
「邱曉霞卻留下了……」杜若予揉揉額頭,「她是預料到了丁浩生的為人,還是也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留下證據逼丁浩生分手選她?他們這是……愛嗎?」
方未艾說:「丁浩生應該只把邱曉霞當炮-友了,畢竟年輕清秀又主動送上門的女大學生么,可邱曉霞不願意啊,她是把丁浩生當人生捷徑了,所以勢必要佔為己有。」
另兩人一起看他。
「別看我這樣,其實我沒談過戀愛。」方未艾同樣苦惱地瞪大眼,「這些人為什麼不能好好談戀愛?不知道男女關係複雜是命案一大元兇嗎?」
杜若予攤手搖頭,「我也沒談過戀愛,不是很懂戀愛男女的心思。」
他們倆靜默幾秒,一起將火辣辣的視線轉向衛懷信。
衛懷信哼了一聲,「雖然我也沒談過戀愛,但……」
「你怎麼可能沒談過戀愛!」方未艾已經炸起,「你這從小浸淫在燈紅酒綠的資本主義里的花花公子,怎麼可能沒談過戀愛?」他湊近衛懷信,狐疑地上下打量對方,「國外不是既早熟又開放嗎?難不成是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衛懷信推開他的腦袋,「談戀愛要浪費大量時間,我沒空維持那樣的關係。」
方未艾半信半疑,拉長調子反問:「是嗎?」
好教養的衛懷信也忍不住翻起白眼,言歸正傳,「丁浩生還是不提懷瑾的案子嗎?那個一樣的兇器是怎麼回事?」
「丁浩生只承認自己和邱曉霞有染,也承認自己殺了邱曉霞,但不承認殺害衛懷瑾,他也確實沒有作案動機和作案時間,至於那把兇器,他咬定是巧合。」
「巧合?哪有這樣的巧合?」衛懷信怒不可遏,「他到現在還要替真兇隱瞞的理由是什麼?坦白從寬不是才能爭取寬大處理嗎?」
「不是我說,那個丁浩生真挺變態的。」方未艾也氣,「審他能把我自己審出抑鬱,分分鐘想掀桌揍他一頓。」
已經不參與他們倆話題的杜若予注意到時間,出聲道:「不早了,你們倆是打算……」
方未艾往沙發上一躺,「組織安排我今晚留下來保護你。」
杜若予剛要拒絕,衛懷信已經去揪方未艾的衣領,「你只是想趁機翹班休息吧?更何況杜小姐是位獨居女性,你一個大男人留下來不妥吧?」
方未艾哈哈大笑,「喲,你個海龜還懂點道德倫理嘛!放手放手,我開玩笑的啦,我的車就在樓下,我會在樓下監控,才不會在杜杜家過夜,杜杜將來還要嫁人的嘛!」
他吸了口氣,又嘿嘿笑,「杜杜,假如你嫁不出去,不凡考慮考慮我。」
衛懷信剛剛信他一半,堪堪鬆開的手聽到下半段,又忍不住抬起來。
方未艾就像第一次見面,和杜若予告別後,搭著衛懷信的脖子,半拖半拽地把他一併帶下樓。
在樓道里,方未艾笑得半揶揄半威脅,「衛懷信,沒看出來,你對我們家杜杜還是挺關心挺仗義的嘛!」
「杜小姐不是你家的。」衛懷信撩開他的手,「況且,她曾盡她所能想要幫助懷瑾。在了解杜小姐的為人前,我會把這當成是人本能的善良,在接觸她的生活后,我才明白,以她的狀態,她所做的這一切,也是一種勇敢。像她這樣的人,要步出她的安全區,其實是相當困難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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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二點,杜若予剛推開樓道鐵門,巷子和學林街交叉口的一輛黑色國產車裡,前一秒還蜷縮得像只補眠老貓的方未艾已經睜開了眼,那雙眼裡雖血絲漫延,但精神氣很足。
杜若予透過鏡片辨認出車的位置,摸摸索索走過去,敲敲車窗。
方未艾推開車門,「你要出去嗎?去哪兒?」
杜若予坐上副駕駛,正在系安全帶,後排,衛懷瑾牽著赫奇帕奇也探出頭,問了和方未艾一樣的問題,「杜杜,你要去哪兒?」
「我想回衛懷瑾被殺的現場。」杜若予對方未艾說。
方未艾疑惑道:「怎麼突然想去那兒?你不怕再被兇手盯上嗎?」
「我昨晚想了想,要擺脫眼前的困境,最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抓住兇手,否則我不管躲到哪兒,都不得安寧,既然如此,為了我自己,我也該努力找出線索,幫助你們破案。」
「不錯啊杜杜,覺悟很高嘛!」方未艾邊笑邊發動車子駛出學林街,拐上學府大道,往兩周前衛懷瑾遇害的地點去。
那條黑巷子里的垃圾箱已經被清走,只在地面遺留下兩個髒兮兮油膩膩的印記,這讓那條巷子不再有了遮蔽,顯出一目了然的格局。
剛從車裡下來,方未艾便指著巷口左側一棟舊樓,「那裡三樓是個私人餐館,就是互助會當晚的聚會地點,從那裡的窗戶,確實看不見巷子里發生的事,而且衛懷瑾死之前,他們的聚會就已經散了。」
杜若予點點頭,拄著長柄雨傘徑直走進巷內。
衛懷瑾牽著赫奇帕奇跟在她身側,小聲詢問:「杜杜,你還能想起什麼嗎?」
杜若予說:「我盡量。」
衛懷瑾點頭,緊張地縮到一旁,不敢打擾。
杜若予在巷子里來回緩緩踱了幾圈,最後蹲到一處角落,沉思不語。
方未艾看她蹲著的位置正是衛懷瑾屍體被發現的位置,便湊過來,好奇地問:「能想起什麼嗎?」
杜若予毫無回應,像是根本沒聽見。
方未艾將手搭在她肩上,「杜……」
啪,杜若予一掌拍下他的爪子,面無表情道:「你出去,別進來。」
「為什麼?我不說話就好了。」
「你的存在就很礙事。」
「……」牛高馬大的方未艾很傷心,西施捧心地步步後退,直退到巷子外,百無聊賴地等了半晌,見杜若予始終蹲在那個角落一動不動,周圍也沒什麼陌生人,他便晃去最近的小賣部買包煙抽。
杜若予知道方未艾離開了,為此,她稍稍鬆了口氣。
「懷瑾,你躺下來。」
縮在邊上摳牆玩的衛懷瑾乍聽到這吩咐,嚇了一大跳,「太髒了!而且躺在死人躺過的地方,多不吉利啊!」
「……你不就是那個死人嗎?你還避諱什麼?」杜若予拿傘敲敲地面,不耐煩道,「快點,躺下,咱們要全景重現。」
衛懷瑾站起身,扭扭捏捏,極不情願地走過來,掙扎良久,才噘著嘴躺到當初自己死去的地方,「快點哦,這麼臟,感覺好噁心哦。」
杜若予沒理會她的埋怨,她蹲在那兒,視線從一個點落到另一個點上,腦海里全是那夜凄寒大雨,暗沉沉的巷子里,她的手機手電筒光束有限,一剎那掃過的位置里,究竟是什麼讓她曾有過小小的疑惑。
杜若予不是個過目不忘的人,記性甚至稱得上差,為此,她蹲在原地,一手握著衛懷瑾的手,一手拄著雨傘,苦苦回憶許久,許久。
方未艾在巷子外抽完一根煙,回來見她還是維持原態,像是一尊已經石化千年的古石雕,忍不住關心地戳戳她的背,「哎,杜杜,你沒事吧?」
地上幾乎要睡著的衛懷瑾被方未艾的聲音喚醒,習慣要翻身,才發現自己的手被杜若予握著,她往回一拽,拽得杜若予下盤不穩直接跪倒。
方未艾眼疾手快扶住杜若予,「怎麼了,腳麻了?」
「不是,被她拉了下。」杜若予輕描淡寫地拍拍膝蓋。
咀嚼過味的方未艾詫異地看向空無一物的地面,想起這兒確實曾躺著個衛懷瑾,腦門清涼,感覺這小半月上火冒出的青春痘都要自發消回去了,「杜杜……青天白日的……」
衛懷瑾從地上蹦起,嘻嘻哈哈笑著要往方未艾身上撲,被杜若予一把扯住,拉回身邊站定,「別鬧。」
「我可沒鬧。」方未艾的神情更古怪,「……要不,我還是去外面等你們吧。」
方未艾撒腿就跑,杜若予在白日的巷子里又站了會兒,一無所獲轉身要離開時,餘光突然留意到巷子一側的一排小門——那是這棟樓的柴火間。
老城區多的是這種結構的老式民房,一樓是柴火間,二樓以上是住戶,一般的柴火間都被所屬住戶拿來堆積雜物,或者存放自行車電動車,故而每扇門都有鎖,不過是新舊和老壞的區別。
杜若予敲敲腦袋,像是想起了什麼,腦內的畫面卻總一閃而過。她走到第一扇柴火間的小門前,上上下下摸了遍門框,又查看門鎖,並沒看出什麼異樣。她猛地抓住門上鐵扣,用力一拽,看起來矮窄的木門卻紋絲不動。
她又走到下一扇門前,依樣檢查和試驗,門依舊沒有動靜。
方未艾回頭見她在搗鼓那些柴火間的門,又小跑回來,「這些門我們當時就檢查過了,都鎖得好好的。門鎖的年齡和那些主屋都差不多,沒臨時更換過。」
杜若予沒吭聲,堅持把一整排柴火間的門全試過一遍,才站回最初的位置,沉聲道:「這些門都鎖得很牢,可是那晚……」她沉吟稍許,眼前豁然一亮,終於記起了那個小小的差異,「那晚我進來找衛懷瑾時,有扇門,是開著條縫的!很小的縫,風一吹,會有輕微的撞擊聲。」
「這……」方未艾扒拉雞窩似的頭髮,「可你報警后,最近的派出所五分鐘內趕到,封鎖現場后,所有的門都檢查過,如果門是開著的,我不可能不知道,除非……」
「在警察來之前,門又被關上了。」杜若予說。
「可當時兇手已經離開了。」方未艾皺眉,「當時還留在現場的,除了你和死去的衛懷瑾,就是……」
「居民。」杜若予平靜道,「當時有不少居民跑下樓,這條巷子里有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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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奶奶是外地人,兩年前因為媳婦生孫子,跑來南城替小兩口帶孩子,她在巷子左側居民樓四層住了一年半載,因為聽不懂當地方言,總覺得和附近的土著存在隔閡,久而久之,人也顯得鬱鬱寡歡,不大喜歡周圍鄰居,甚至產生過受排擠的念頭。
警察找到她,詢問一樓柴火間在案發當晚是關還是開的時候,她先是篤定門關著,隨後喋喋不休埋怨起鄰居的不友善,認為是他們閑言碎語,給自己家招惹是非。
警察讓她打開柴火間時,她面露猶豫,卻也配合地下樓開鎖。
門一開,逼仄的室內塵氣撲鼻,潮濕昏暗的柴火間里堆放著不要的舊傢具和積攢的舊書報紙零碎,看起來和邊上幾間並無區別。
守在門外探頭探腦的黃奶奶嘀嘀咕咕,「柴火間有什麼好看的?又臟又臭。」
上回來過杜若予家的痕檢科四眼小青年卻不這麼認為,他給方未艾使了個顏色,方未艾心領神會,和另一位同事在小房間里輕鬆來了番乾坤大挪移。
「奶奶,騙誰也別騙警察。」方未艾拍落手上的灰,又好氣又好笑,「這四面牆和地上好幾年的印記,不是你換個擺設就能掩蓋的。」
黃奶奶鬆弛的眼皮抖如篩糠,還想替自己辯解,四眼小青年已經在騰出的原有空地上發現一片白色的密集摩擦痕迹。
方未艾問:「那是什麼?」
四眼小青年從旁邊柜上搬下來一個舊工具箱,裡頭存著好幾根生鏽的螺絲刀榔頭和鐵剪,他隨便拎出一把螺絲刀,拿在地上和滑痕比對,「是金屬摩擦地面的痕迹。法醫不是說過,殺衛懷瑾的那把一字螺絲刀應該很光滑銳利,刃口也比普通螺絲刀窄,看來刀口就是在這兒磨的,那把螺絲刀,很有可能就是從這工具箱里拿的。」
黃奶奶聽到他們的對話,急忙申斥,「你別亂講哦,這樣講好像我們是那個殺人犯的幫凶,傳出去人家怎麼看我們?」
方未艾對這些毫無法律常識,又自私自利的小人物簡直深惡痛絕,「這事本來和你們家無關,你非要隱瞞這些證據,你現在還真成他的幫凶了!」
「什麼話!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黃奶奶氣得腮幫子亂顫,「這是我家,我一個老太婆,哪裡懂什麼證據,幹嘛,我整理柴火間也有錯嗎?」
四眼小青年搖搖頭,哭笑不得。
方未艾不想讓黃奶奶進來二次破壞證據,推她往外走,「發生命案的那天晚上,你跑下樓圍觀死者的時候,是不是趁機把自己家的柴火間門關上了?那門原本是開著的,是不是?」
「那我以為有小偷啊!」
「有小偷你不報警?」
黃奶奶心虛地不敢看方未艾,嘴裡卻還硬氣,「又沒什麼值錢的被偷。」
方未艾懶得和狡辯成性的老人家吵嘴,不耐煩地揮手,「走走走,帶走,回局裡再說!」
黃奶奶一聽要帶自己回公安局,嚇得面色大變,一屁股坐到柴火間門口的水泥梯上,干著老眼嚎啕,「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我不去!我又沒犯法,我不去!」
杜若予站在巷口圍觀人群的最外層,聽到裡頭老太太的撒潑耍橫,又聽到方未艾氣不打一處來的咆哮,越聽越覺得滑稽,她便往後退開,想離開這兒,儘快回家。
「杜杜,那老奶奶為什麼要說謊啊?」衛懷瑾牽著赫奇帕奇走在杜若予身旁,語氣十分困惑,「她要是不鎖上門,不遮蓋柴火間里的證據,這條線索很快就能被發現吧。她看上去也不像幫凶,到底圖什麼呢?」
「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圖禍不及家門,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衛懷瑾哦了一聲,撇撇嘴,「這樣的人,真討厭。」
「討厭不過來的。」杜若予面上毫無波瀾,只嘴角微微翹起,「這世上有人負重前行,有人助紂為虐,不過人生百態,各有活法,相互襯托,你看不起她,說不定她還人前人後地笑你傻。」
~~~~~~作者有話說~~~~~~
很肥滿的一章了,祝大家的五一假期劃上圓滿句號→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