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 第二十四章:蛇子腰
馬車行於山路間,出了關便再沒有那些關中燭火照明了,在平仄關與初陽山來返的車隊都得各憑本事。此時轅座邊上用木樁綁著一支特製長燈,燈在風中搖晃,將前方小路映得忽明忽暗,但好在駕車的車夫對這一帶山路早已熟稔,倒不至於發生什麽走錯路的意外,兩輛馬車一路疾行,因為夜間人少,速度居然還要比白日更快幾分。
前頭的車廂內,公晳檠端坐著,曾雲坐在他身旁,在他對麵,是另兩個簪花宮女子。
“喂”,程思瑤在兩人間瞧了瞧,小師妹與對麵那人從上車開始就一直這副樣子,不知道的人一定會認為這兩人有什麽深仇大恨,再不濟也是矛盾重重,但她與曾雲卻知道,這兩人分明是第一次見麵,哪裏來的什麽仇與恨?她便忍不住出聲。
“你到底是什麽人?”
出發之前兩人曾異口同聲地發問,但兩人誰也不曾回答。
公晳檠率先移開目光朝程思瑤看去,背上傳來瘙癢的感覺,他伸手去按,卻發現自己的背已經濕透了。
這到底是怎麽……公晳檠突兀抬頭瞧向前頭的女子!日光灼灼,他忽然想到了。
“你,可以給我一滴你的血嗎?”
公晳檠開口,他竭力穩定自己的身體,但聲音依舊在顫抖。書菁詫異地將他看著,一旁的程思瑤卻換上一臉警覺,铖鋃一聲由身後抽出一把寶劍,直指公晳檠。
她伸手靠上劍尖,然後向後一抽,程思瑤驚呼一聲,鮮血由她指尖往下落。
“給你。”
公晳檠忙伸手去接,將她的血攏在手心,然後用平燕在同樣的地方用力一劃!呼吸緊,眼睛眨也不眨。
程思瑤看著公晳檠認真的臉色,緩緩將劍放下,再看身邊的小師妹,她也帶著一臉疑惑地瞧著。
曾雲坐在公晳檠身邊,公晳檠鄭重其事地將血捧在眼前,她見著,兩人的血,緩緩聚在了一起。
轟!
車廂四散,公晳檠站立在木板上,氣勢昂揚。
“找到你了。”
他的聲音素來溫和,但此時卻如磐石一樣硬朗,天正下雨,無風、無雷、無月。隻有細細雨聲,淅淅瀝瀝被碾落在馬蹄底。
“找到你了……”
公晳檠上前一步,曾雲倒飛而出,程思瑤再次將劍尖指向公晳檠,但她的手卻止不住的顫抖,她不得已用另一隻手去握自己的手腕,嘴裏大吼道:
“師妹,快走!”
她雖然不知道公晳檠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但從他一見到書菁開始就變得奇怪的舉止,和此時由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恐怖殺氣來看,對書菁而言,這絕對不會是什麽好事!
公晳檠瞥了程思瑤一眼,喚出了平燕。
平燕由他腰間飛出,刀身上還殘留著些許血跡,它在公晳檠身前轉了兩圈便射向程思瑤,小刀與劍尖相接,輕飄飄的,可劍尖卻一寸寸蹦碎了。
駭然之色還留在程思瑤的臉上,她整個人已經被平燕身上所挾帶的氣勢擊落了。馬車依舊朝前,駕馬的人不敢再回頭看,速度非旦不慢反而還加快了幾分。
雨滴由她的額頭滑到鼻尖,公晳檠已經走到她麵前,但她依舊一動未動。
“師妹!”
曾雲和程思瑤在後方瘋狂追趕,鞠巧曼早已經走出車廂替下了趕車的人,公晳檠盯著她看,突然伸手摘下了她的鬥笠。她閉著眼,眉頭緊緊皺在一起。
“死之前,告訴我你的名字。”
公晳檠伸手接住平燕,空中驚雷,身前無路,馬車駛入山澗,溪水緩緩流倘,有石子磕絆著車輪,左側有水氣消失在雨裏,公晳檠渾身濕透了。
“告訴我,你的名字!”
公晳檠伸手扼住她的咽喉,將她由凳子上拎了起來,她睜開眼,眼色複雜而不甘,她死死咬著牙齒,她想一劍殺死眼前這個男人,但她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是耕種在她的血液之間,讓她提不起力量。
“子書,菁。”
她由牙齒間蹦出幾個字,死死地盯著公晳檠的臉。
“子書菁……”
公晳檠的眼裏難得的又恢複了些清明,露出思索。
“南趙子書氏。”
說完,他看向子書菁,伸出另一隻手想要去揭她的麵紗,但就在他要碰到她的臉的時候停下了,公晳檠搖了搖頭對著她說話,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麽關於五歲之前的記憶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我確實恨他們,但不至於連他們的臉也想不起來,你也記不得五歲之前的事情吧?不對”,他笑了笑:“你可能沒有五歲。”
子書菁眼裏的不甘變成慒懂,因為她的確,不記得四歲之前的事情。
“你……”
她剛想說話,卻發覺公晳檠手上的力量加重了。
“欠下的,總是要還的。”
公晳檠看著她的臉,說道:
“再見了。”
公晳檠手上用力,她的呼吸越發困難。
“放下她!”
聲音遠遠傳來,鞠巧曼由轅座上飛躍向前,等公晳檠完全聽見聲音的時候,她人已到了跟前,雙肘往下打,向公晳檠壓來。嘭!公晳檠側身躲開,鞠巧曼砸在馬車木板上,木板底下發出吱啦的聲音,邊上碎成木屑。公晳檠不曾將子書菁放下,他揮舞著,將子書菁甩到了身邊。“師妹!”鞠巧曼急切喊道,再次向公晳檠攻去,這時,曾雲也趕到一旁,三人在馬車上交戰,子書菁好像睡著了一般,任她的師姐們如何呼喊也聽不見,但她的眼睛睜著,可在她眼裏見著的好像不是現在的人間。
趕車的馬夫心驚膽戰,他悄悄往回看了一眼,恰巧鞠巧曼落到馬車僅剩的木板上換力,一道劍氣順著他的鼻尖,打到身前的石壁上,石子滾落山澗,他連忙回頭,眼睛駭然瞪大了。
“蛇腰子!”
他一聲大喊,前頭是一截窄路,一側靠山,另一側卻是百丈懸崖!由平仄去初陽山有兩條路,一條為蛇子腰,平常被來往車隊喚作蛇腰子。蛇子腰險,大部分車隊都不敢選擇這條路,但走這條路比起另一條卻能省去近一天的時間,所以他們這支車隊白日裏來返兩地都是走蛇子腰,到了晚上車隊才會換成另一條,可此時,駕車的人因為身後戰事而亂了心神,下意識地,依舊走了蛇子腰。
長燈在車前搖晃,駕車的人看不清具體的方向,隻能憑借著往日的經驗判斷方向
,他把心一橫,突然吼了一句:“你們是他媽瞎子不成!要打要殺能不能等老子過了這蛇腰子?不然都得死,武功高了不起啊!都得死!”
細雨打在身側石壁,有碎花濺在他們臉上,不約而同的,這幾人都停了下來,公晳檠臉上被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他一手抓著子書菁的手,另一隻手夾著平燕。子書菁的臉上已經恢複了清明之色,可她依舊無法動作,隻是一臉憤懣的用眼神狠狠地盯著公晳檠,因為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公晳檠居然在打鬥間將她的運功穴道封了個幹淨。
“你是承道山莊的人?”
鞠巧曼瞧著公晳檠,剛才的交手中失去理智的公皙檠沒有半分隱瞞。馬車搖晃,車夫在前頭大吼,手中鞭子也不揚了,整個身體都往前傾,像是要將全身的力氣都轉嫁到車上一樣。有細小的沙子由壁上脫落,混進雨裏打在車夫臉上鑿出一個接一個的血槽,他神色猙獰,手上死死握著鞭子,就要到了,再往前就是決定他們生死的瞬間。
拐過一個彎,身側石壁像是在這裏長出了手臂一樣,突然向外生長,馬夫不忘身後的人,大聲提醒:“臥倒!”公晳檠幾人都沒有夜間視物的本領,但模糊中鞠巧曼能瞧見前頭多了一片陰影,鞠巧曼兩人低下身,在她對麵的公晳檠自然也蹲下,他一手按在子書菁的肩膀上,雖然她被封住了運功穴道,可此時她卻倔強地挺直了腰,站得筆直。
“師妹,蹲下!”
鞠巧曼大吼,就要不顧一切向她撲去,公晳檠已經能感到自身後傳來的一股壓迫力,他起身,後背已經被堅硬的石壁抵上,再也無法猶豫,他一把將子書菁抱在身前,佝僂下身體,雙膝跪地。有鋒利的石塊由他背上快速扯過,公晳檠悶哼一聲,將腰彎得更低,子書菁的神色已經不再憤懣,看著公晳檠越來越貼近的臉,她神色也越來越平靜。僅有的一塊木板被他的膝蓋磕穿,車子受力被壓得傾斜差點側翻倒懸崖,車夫臉上僅有的一點絕處逢生的喜悅剛湧起就被絕望所替換,車夫死咬著牙齒,吐出幾字:老子閨女還等著我回屋啊!他揚起鞭子在馬身上用力一抽!馬兒嘶鳴,聲音在山間回蕩,車燈搖晃著,長杆突然喀嚓一聲由中間折出裂縫,車往前行,長燈磕在又一個較小的伸出的石塊上,長杆徹底折斷了,馬車陷入一片黑暗。車夫也不再揚鞭了,他閉上眼,在心裏默默祈禱,將一切都交給了與自己相伴一生的兩位朋友。
馬車聲動,有回音貼著耳梢,車夫知道,這是到了蛇子腰最突出的地方了,就像一條無比巨大的蛇盤在山腰,這裏,就是蛇最外麵的那一層皮。
快些快些……
鞭子已經由他手心悄然滑落,墜下山崖,他十指合攏嘴裏默默念著:老夥計,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閨女、閨女啊,老爹馬上就回來,下回再也不跑夜車了哈……夥計……
車夫的聲音很小,但因為身後馬車木板上的人鴉雀無聲,所以他的聲音便一直在回蕩,如念誦經文的和尚,可身後那些氣勢洶洶的人卻沒有責怪,車夫感到眼皮外頭有光,便忐忑地、試探著將眼皮睜開,他看見了一縷月光,就像詩一樣。
“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軒而飛光。”
有女孩輕聲朗誦,回頭甜甜一笑,說到:
“爸爸該回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