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老趙的往事
老趙說完那句話,又頓住了,表情變得很沉重,似乎陷在了某點痛苦的回憶里,一時半會出不來。
我和藍溪對望了一眼。
藍溪想了想,開口:「師父,要是您不想說,我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老趙深吸了口氣,搖頭。「還是跟你們說說吧,省得你們覺得我這個當師父的規矩多,眼看著徒弟有難也不伸手幫一幫你們。」
這是在說我么?
我可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啊!
「師父……」
「別辯解。你們現在不會這麼想,不代表以後也不會有這樣的想法!」老趙沖我和藍溪笑了笑。「那件事憋在我心裡幾十年了,就連做夢,我也在努力迴避夢到那時的場景。可人啊,總有必須去面對的那一天。或許就是今天了吧!」
說道這裡,老趙又深吸了口氣。
我發現他這麼一會子功夫,已經有好幾次深呼吸了。
好像接下來要說的話,需要用到很大的力氣,所以他在努力儲備能量似的。
「我是西北人,估計你們也能從我的口音里聽出來了吧?」老趙身體往後靠了靠,倚在了椅背上,眼睛與其說是看著我和藍溪,也不如說是透過我們,看到了記憶中的某個久遠的過往。「我們那個地方,最大的特色就是窮!其次就是乾旱。乾旱到什麼程度呢?一年也不見得能下兩三場雨,而且每次的雨量,都不夠把家裡頭最小的那個塑料臉盆的底子打濕的。」
我知道西北乾旱,卻不知道居然乾旱到了這種地步。
藍溪忍不住插嘴。「師父,國家現在不是有個工程,叫做『母親水窖』么?聽說打了好多深井,已經基本解決生活用水問題了……」
老趙對他笑了笑,還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藍溪都快二十的大小夥子了,卻還是被老趙當成了小孩子一樣來對待。
「傻小子!」老趙不是很認真地斥了他一句。「你說的是最近幾年的事情,以前哪有什麼『母親水窖』啊!咱們那地方,往地底下打幾十米深的井,也不見得能打到水脈上。你以為像星海似的,拿個鋤頭往地下刨幾下,就有可能刨出水來?」
老趙收回手,搖頭,慰嘆了一句。「難吶……吃水難,用水難,找水那更是難上加難!你倆小子不知道吧?在我們的那塊地界上,別說是你們師父我,就是最喜歡乾淨,最講究的姑娘家,一年到頭也不見得能洗個囫圇澡。就連洗臉的水,洗過了以後都捨不得倒掉,就放在屋子裡,用布蒙著,怕給蒸發了。
等到水盆里的髒東西沉澱之後,再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看起來還算乾淨的水倒出來,留著第二次用。就這樣的一盤水,沉澱來沉澱去,倒來倒去的,說不定能用一個星期。」
我聽得頭皮發麻!
從小生活在海邊的我,實在沒有辦法想象連水都得用的這麼「精打細算」的生活。
我尚且如此,更不要說藍菲了。
這丫頭看起來像是在專心幫我整理衣物,其實正豎著耳朵聽我們說話呢!
聽老趙這麼一說,她捂著嘴巴,一陣抑制不住的乾嘔。
老趙轉頭看著她,「呵呵」笑了起來。「光聽就受不了了?可我們那時候,的確就是這樣的。那還得是我們哪那裡數一數二闊綽的人家,才捨得花錢給家裡人買水洗臉。尋常人家,臟點就臟點吧,反正大家都灰頭土臉的一個樣兒,誰也不會笑話誰。實在要是髒得身上痒痒了,就去用石碾子把泥疙瘩磨細發了,用來搓搓身子,就算是洗澡了。」
那是洗澡么?乾洗啊?
「趙叔,您跟我們說笑呢吧?」藍菲不信。
「說笑?你們別看我臉上帶著笑,可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心裡頭苦得發澀呢?」老趙搖搖頭,臉上笑容不變。「在我們那裡,小夥子大姑娘相看的時候,一個看的是臉,在另一個看的就是手。不是看好看不好看,而是看乾淨不幹凈。要是臉上手上乾淨的,那一定是捨得花錢買水打理自己的人家,說明生活水平絕對很過得去。那種人家的孩子,根本就不愁嫁不出去或者娶不到媳婦。」
「那好辦啊!」藍菲也不繼續給我整理衣服了,索性走過來,坐到我旁邊。「在相看之前,買水回來好好把自己清洗乾淨不就行了么?常年累月的買水,那對家庭可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和負擔,可是買那麼一次兩次的,總還不過分吧?」
老趙被她的天真弄得笑意更濃。「你呀,就是個傻丫頭。」
藍菲眨巴著大眼睛,看看老趙,又看看藍溪,最後看向我。「我傻么?我哪裡傻了,我說的難道不對?」
我搖頭,學著老趙剛才的樣子,也抬手摸了摸藍菲的腦袋。「你還不傻?那誰傻?」
就連藍溪都有點看不過去了,忍不住喊了聲「姐」,然後才說:「你動動腦子好不好?設身處地地把自己放在師父家鄉的那個境況想一想。師父剛才也說了,那裡缺水缺得厲害,很多人連洗臉的水都捨不得買。髒了癢了就用細土搓吧幾下,就當是乾洗了。常年累月的,你說身上得乾裂成什麼樣子,那些裂口裡面的污漬,指甲縫耳朵後面的泥垢,是買一次兩次水回來,就能洗的乾淨的么?」
老趙聽得頻頻點頭。「這傻小子,被罵了一回,總算聰明點兒了。藍菲丫頭,你弟說的話,你聽明白了么?實情就是那樣,幾十年的泥垢,不是洗一兩次能夠洗乾淨的。所以,乾淨的配乾淨的,髒的臭的還得配髒的臭的。富的更富,窮的也就更窮。」
藍菲抿了抿嘴,還有些不服氣,卻也沒有再說什麼。
「師父,你的家鄉極度缺水,我們都聽明白了,可那跟你的規矩又有什麼關係呢?」藍溪有點沉不住氣,問了出來。
老趙抬手在他的脖子上輕輕拍了一下。「我這不正準備要說了么?你小子怎麼就沒有點耐性?多聽少說,知道不知道?」
藍溪捂著自己的脖子,只得點頭。「知道了。」
「說了那麼多,也就是想告訴你們一個道理,在我們那裡,有沒有水,那就是所有癥結所在。我家那時候在村裡也還算過得去的人家,雖然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可吃飽穿暖還是基本能做到的。我老爹那時候是村裡的生產大隊長,手裡頭管著整個村所有的生產任務。咱們村唯一比別村幸運的一點,就是咱們村口和村中有兩口井,都是能冒水的井。
雖然說井水的味道有點苦有點澀,喝起來一股怪味,可到底那也是水啊!我老爹在剛剛當上生產隊長的時候,帶著村裡的壯勞力挖了兩條水渠,把水引到了地裡頭。所以咱們村每年的糧食收穫都是附近的村莊里最好的,生活水平相對來說也是最高的。很多鄰村的姑娘小伙,削尖了腦子都想嫁娶到咱村裡來。就為這,我老爹當時在村裡的威望,和村長也差不了多少。」
老趙說到這裡,臉上露出緬懷的神情。
想來,那段日子對他來說,也是一段很美好的回憶。
可我知道,往往美好之後總是伴隨著轉折點。
老趙那段幸福無憂的歲月,應該在某件事情發生之後,就結束了吧?
有這種想法的,似乎不只是我,還有藍菲和藍溪兩姐弟。
所以,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不敢打斷了老趙那段美好的回憶。
病房裡安靜了好一會兒,才響起老趙幽幽的一聲嘆息。「可是,那兩個可以稱得上我們村命脈的水井,從我十六歲那年開始,就慢慢顯現出了要枯竭的徵兆。井水的水線一年比一年低,到我十九歲那年,軲轆里舀上來的,都是拌著六成泥四成水的泥漿了。那種泥漿子,別說是拿來喝,就是用來澆田,田裡的作物也得死。
我老爹那兩年頭髮都熬白了,想盡了辦法,也沒能解決井水枯竭的問題。後來,他只得帶著大家去附近尋找新的水源。嘿,不知道是不是皇天不負有心人,還真給我老爹找到了。那個水源很深,可能是通著地下河,水很涼,還甜絲絲的,比咱們村裡原來的兩口井的質量好多了。
村裡的人高興壞了。既然發現了水源,那還等什麼,趕緊開挖啊!我那年也十九歲將近二十歲了,雖然個子小了點,可也算是家裡的一大勞動力了。和所有的鄉親們一起,日以繼夜三班倒地挖了四天將近五天,才算是把新的井口打好了。
看著源源不斷清清涼涼的井水冒出來,大傢伙那個高興啊!可我們高興了,卻有人不高興了。由於那個新井的位置,就在我們和鄰村交接的地方。咱們挖井的時候,他們光看熱鬧了。等我們挖好了,他們卻說這口井在他們村的地界上,是屬於他們的。咱們村的人不能在那裡取水。
這話一說,誰肯答應啊?水是什麼,那是命啊!讓我們把新井讓出來,那不等於是要我們的命么?我們不肯讓步,對方也不肯妥協。你一言我一語的,就這麼吵了起來。最後也不知道是誰動的手,發展成了集體鬥毆事件。我們都是農民,手裡頭鎬頭、鐮刀、鋼叉子就這麼招呼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