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梟雄之痛
說到這裡,周八爺的瘦臉漲紅了,臉上的肌肉一陣陣輕微的顫抖,眼眶也跟著發紅,彷彿已經沉浸在了往昔的回憶里。
「你們知道當時我是怎麼打算的么?」周八爺的視線一一在我們的臉上掃過。
他似乎是在看著我們,可是焦距又好像根本不在我們臉上,也壓根兒不需要我們回答他的這個問題。
「我當時在想,等我的兒子出生以後,我要回去跟家裡的老婆攤牌。我的錢、我的家產,都可以分給她一半,只要她肯跟我離婚,分給她六成都行。我要給那個懷了我孩子的女人一個名份,給我的兒子一個正經的出身,我不想讓我的孩子頂著一個私生子的名份生活在別人異樣的目光中。」
這話乍一聽起來沒問題,可是細細一琢磨,又覺得好像不太對味。
周八爺倒是對得起自己外面的相好的,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了;可對得起他的老婆么?
給了人家一半家產又怎麼樣?男人都沒有了,她一個女人要那麼多的錢來幹嘛?再說,周八爺這種混江湖的人,外表看著風光,走到哪裡都呼朋喚友的,可是結下的仇家也必定不少。
在給周八爺當老婆的時候,她承受的風險和驚嚇必定不少;好不容易苦盡甘來了,卻落了個離婚的下場。
連名份都沒有了,也就意味著周八爺這個保護傘不再護在她頭頂上了。她得了那麼多家產和錢財,能不能護得住還難說得很。
光是聽周八爺的這番話,我都不知道該說他是個有責任有擔當的男人,還是個絕情無義的傢伙。
「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對我老婆挺不地道的?」周八爺看出了我們的表情代表的含義,搖頭笑了笑。「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挺不是個東西的。可是當時我的確就是這麼打算的,只是可惜啊……老天爺造化弄人,不等我的打算變成現實,我的一個跟隨我多年的兄弟,突然反水了,要造我的反。
這是跟我在生死場上滾過多少個來回的兄弟啊!我防著誰也沒有想過要防他。就因為對他沒有絲毫的提防之心,所以我吃了個大虧,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易手他人了,我也不得不跑路到東南亞。想著積蓄力量,東山再起,把屬於自己的一切,重現再搶回來……可是我搭乘的那艘黑船翻船了。滿船兩三百號人,穿著救生衣跟下餃子一樣飄漂在海上。多少人漂著漂著就不見了。」
周八爺話題一頓,突然問了我們一句:「你們知道在無邊無沿的海上漂著,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么?」
我家就是個漁村,家裡做的就是放養殖排的營生。可以說,我就是在海水裡泡著長大的。可是那畢竟是在海邊,不管游得再遠,轉頭就能看見自己家的養殖排。
連我都不能想象在外海里漂泊的情景,金雷、金風這種在礦區里混大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張萍也默默搖了搖頭。
「不知道吧?」周八爺扯著嘴角,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沒有吃的,沒有淡水,白天日頭在頭頂上暴晒,暴露在水面上的身體是熱的,浸在水裡的另外半截卻是冷的。夜裡就更不用說了,海水裡那股子寒意直往骨頭縫子裡面鑽。我的身體,也就是在那時候被泡壞了,傷了根本,再也不能有后了。
在大海里漂了不知道多少天,開始還有力氣叫喚,有力氣划水,後來連喘氣都費勁的時候,就只能憑著身上的一件泡沫救生衣隨著洋流到處漂了。我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老天爺還不打算收我的命,讓我遇到了一艘到遠海打魚的漁船,他們把我從海里撈了上來。」
周八爺說了一大段話,又口渴了,可水杯已經空了,距離他最近的金風起身給他添水。
周彥平等周八爺喝了幾口水,才低低說了句:「關於您的這段經歷,我爸以前跟我說過,可沒有說得那麼詳細。」
「我怕他擔心,沒有仔細說。他跟你說的,自然也就仔細不到哪裡去。本來啊,你爸是要跟著我一起跑的,可是那時候你媽剛好懷了你,他放心不下,也就沒有跟我一起走。也幸好沒有跟著我啊,否則我們兩兄弟一起在海里泡著,誰能上岸還難說得很呢!」周八爺嘆了口氣。「被救上岸以後,我也就斷了到東南亞的心思,只想著不管怎麼樣,死也要死在星海的地界上。所以我又回來的,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去找我的那個相好的,正趕得及見她,和我那個來不及出生的兒子的最後一面。」
「怎麼會這樣?」張萍驚聲問道:「難道說,她也出事了?」
周八爺點點頭。「出事了!我的事從來不瞞著我的那個『好兄弟』,他自然知道那個女人的存在,也知道她肚子里懷了我的孩子。我跑了,他就去找我的相好的,逼著她說出我的下落。那女人也是死腦筋,說出來他也未必真的能找到我。可她就是打死都不說,懷著七八個月的身孕呢,硬生生給折磨得命都去了大半條,孩子和自己都沒有保住。
也不知道巧還是不巧,我摸過去的時候,我的那個『好兄弟』剛走。我一進屋就看到了淌了滿地的血,都是從她下.身流出來的……孩子出來了,在我手裡哼哼了兩聲,就徹底沒了動靜。的確是個男孩,長得像我……」
周八爺攤開自己的雙手,垂著眼皮一個勁兒地往上面瞧,好像還能看到那個孩子一樣。
故事說完了。我們都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都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現在才來安慰,顯得太蒼白太淺薄,而且這種喪子之痛,也不是空泛的幾句言語可以安慰得了的。
小會客室里安靜了下來,就連呼吸聲都變得很壓抑。
過了很久很久,外面最後一抹夕陽的光線都被夜色吞沒了,沒有開燈的室內變得更加幽暗,我連坐在斜對面的周八爺都看不清楚的時候,他才幽幽地噓了一口氣。「現在,彥平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會答應何遠君,幫他這個忙了吧?」
周彥平點頭。「我知道了。叔父,這次的確是我做錯了!」
「正因為自己有過切身之痛,所以我可以對任何人出手,卻絕對不會對孕婦下手,有再大的理由也不行!」周八爺說道:「何遠君也不知道是從哪裡打聽到我的這些過往的,他猜到我會拒絕他的要求,所以才找上了你,還用我那個早就不在人世的兒子來誤導你、挑撥你。這個人心思惡毒啊!……屋裡太黑了,開燈吧!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何遠君也快到了。」
我心裡一驚。
何遠君這麼堂而皇之的挑撥了人家叔侄的關係之後,居然還敢來?
「是我請他來的。我今天的客人,不只有你們,還有他!」周八爺說著站起身。「我和這位何大區長的利益糾葛太深,即便知道他人品低劣,現在也不是翻臉的時候。至於你們幾個年輕人……看在和金山河當年的幾面之緣的情分上,你們打傷我的人,我也不和你們計較了。」
說著就要往外走。
啊?
周八爺這是什麼意思?這是打算徹底不管了?
「我給你們提供一個解決問題的場所。至於要怎麼解決,是你們自己的事,我不會插手也不會幹預。」周八爺在門口站住,又轉頭看向我們。「但是有一條,不管是誰,都不能在我的地界上動手,明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