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馬嬸兒不幹神仙了
(一)
或許,她不是馬嬸兒。只是一個相貌長得和馬嬸兒一模一樣的人罷了。
但我覺得她多半兒就是馬嬸兒。
或者我的感覺是錯誤的。
我可以承認自己的感覺是錯誤的。但我不能忽略我真的已有的感覺。
我真的已有的感覺就是:我覺得正站在人群中,相貌長得和馬嬸兒一模一樣的婦女多半兒就是馬嬸兒。
或許,我真的已有的感覺是錯誤的。但也或者,我真的已有的感覺是正確的。
反正不管怎麼說,我覺得她多半兒就是馬嬸兒。這種感覺,我覺得自己不應忽略,不應輕易否定。
我正在看著她。
她也正在看著我。
我覺得,她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善。
兩個人互相注視了幾秒。是她先把頭扭開了,不再看我。這讓我覺得她有些心虛的樣子。
「大財!你走哇!愣在這兒幹什麼?」母親提醒道。
這我才將目光從那個長得跟馬嬸兒一模一樣的婦女身上收了回來。瞧著前面的家門口,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
這個家門,令我感到陌生。它跟我記憶中的家門是不一樣的。
可前面就是我的家。這是跑不掉的事實。
我有些硬著頭皮進去了家門。
家裡的味道並不好聞。有些餿臭。
我在院子中央站住了。
在我的旁邊有一個已養出漿的舊竹椅子。我想坐到椅子上,卻又不好意思坐。在這家院子里只有一張椅子。而站著一些人。除了我父母之外。有的鄰居也進入了這個院子,為了看從精神病醫院裡出來的我。
他們覺得我稀罕,想看一看我到底還傻不傻了。
現場這麼多人,我怎麼好意思坐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
我好像應該將一張竹椅子讓給一個長輩坐的。
可我沒有開口說誰誰在椅子上坐下來吧!我只要自己站著不坐它就行了。
誰愛坐誰坐。
母親指著竹椅子說:「大財,你坐下來吧!你以前不是最愛坐在這一張椅子上嗎!」
「是嗎?我不記得這張椅子了!」我說著。走過去,在陳舊的竹椅子上坐了下來。
有村民問我到底咋樣了。
母親說病已經好了。
問好利索沒有。
母親說好利索了。
以後不會再發瘋了吧?
母親說不會再發瘋了,病都好了還瘋啥。她的臉色作得比較難看。
我在竹椅子上坐著,人非常安靜。
現在,我只想做一個安安靜靜,與世無爭的平常人。
不想做一個虛偽,迎合別人的笑面虎。
心是什麼樣的心情,臉就做什麼樣的表情。
我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慍怒的,用一隻靜如秋水的眼睛望著前面正在看我的眾人。
隨著時間推移。
我家院子里的人們漸漸走了。
他們終於走完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三個人:我,母親,父親。
他們兩個正在望著我。
我也正在望著他們。
天色黃昏了。
誰也不說話。
好像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跟家人,你覺得近。卻又不知道哪裡近。難道只是因為自己跟他們有著無法斷絕的血緣關係?
母親的一雙眼睛里飽含了真誠和焦慮。
不知道父親的眼睛里飽含了什麼。因為他的臉上正戴著一副大墨鏡,我看不見他的眼。
兩個人相比起來,我更傾向於母親。
父親說:「天不早了,我該走了!」
我忍不住說:「你去哪裡?」
父親說:「去城裡跑車!」
「你開計程車?」我說。
「我跑黑車!」父親說。
「怎麼樣?掙錢嗎?」我說。
「都那樣吧!一天一天的。有的時候能多拉幾個人。有的時候一晚上拉不住一個人!」父親說。
我不再說話了。
父親離開了家。
太陽已落盡。霞光正暗著。
又過了一會兒。
天灰沉沉的。暮色已開始降臨。
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在院子里。
她正在看著我。
我也正在看著她。
她神色黯然。
我臉色平靜。
她正在擔憂。
我無所謂。
她在為我擔憂。
我對一切無所謂。
她擔心我的將來。我這麼大了,娶不上媳婦,不娶媳婦怎麼生孩子。在村裡,跟我同齡的人,娶媳婦又生子的。
對於得不到的東西。我已經不再渴望了。
暮色越來越濃,開始形成黑夜。
晚秋的風開始了。
秋風吹得我有一點兒寒冷。
「大財呀!你都二十七了!」母親開口說話了。
「不是二十六了嗎!2018減去1992等於26!」我說。
「在農村裡,誰跟你論周歲。都是給你按虛歲!你二十七了!」母親說。
「二十七怎麼了?」我說。
「都二十七了!還沒有人給你說媳婦!」母親說。
「人活著,一定要娶媳婦嗎?」我說。
「不娶媳婦你幹啥?不娶媳婦你怎麼生孩子?」母親說。
「娘,人活著,一定要娶媳婦,一定要生孩子嗎?」我說。
「不娶媳婦,不生孩子,那你活個啥勁!」母親說。
「那怎麼辦?我娶不上媳婦,生不上孩子,怎麼辦?又不是我不想娶,不想生!」我生氣地說。
母親不再說話了。她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娘,你別逼我了行不!讓我好好的活一活吧!
得不到。我只能變得無所謂!不所謂怎麼辦?每天搖頭嘆氣,每天哭嗎?」我說。忍不住一隻眼睛里流下了一滴淚。
「大財!你別哭了,娘錯了!以後娘再也不說那話了!」母親說。
接下來。在院子里,在黑夜中,兩個人沉默著,誰也不再說話了。
我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我很想幹什麼。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我的人生,充滿了無聊和無望。
「娘!做好飯了嗎?」有一個渾厚響亮的聲音從西邊的一間屋子裡傳了出來。
朝右四十五度歪扭著一顆頭的我不由得一驚,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了起來,側身望向西邊的屋子裡。
「是誰在叫?他怎麼喊你娘?」我說。
「大財!你先坐下來,聽我說!」母親說。
「說什麼說,到底怎麼回事?」我急不可耐。
「你先坐下來,聽我慢慢跟你說!」母親說。
於是,我坐回了椅子上。
母親說:「大財,有一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你肯定還不知道!」
「什麼事?」我說。
「其實,在還沒有生你之前,我還生過一個孩子。它是你的哥哥!」母親說。
「在哪一年生的?」我問。
母親說:「在一九九零年。他比你大兩歲!」
「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哥哥?你是不是把他從小送人了?剛才在西屋裡叫喊的那個人是不是我的哥哥?」我說。
母親說:「我沒有把你哥哥送人。你之所以從來沒有見過他。是因為我剛把他生下來的時候,他就死了!」
「他是因為什麼死的?」我問。
「確切地說,是我剛把他從自己的肚子里往外生出一半,只讓他露出一顆頭和脖子的時候,有一個臉上蒙著黑布的傢伙闖進產房來。
當時我生孩子的產房就是咱家的牛棚。
牛棚是用剎成一捆一捆的玉米秸圍在木頭架子上搭建而成的。
我說在堂屋裡生吧,不想跑牛棚里生,嫌牛棚里臊臭。
可當時咱們這兒流行一個說法,說在牛棚里生出來的孩子長大了能當大官。
你爺爺和你奶奶,還有接生婆,他們一個勁的催促我到牛棚里生孩子。
拗不過他們,我只好答應他們到牛棚里生孩子了。
誰知道,就在我正生著孩子的時候,有一個臉上正蒙著一塊黑布的傢伙,從玉米秸捆之間的縫隙中擠進來,一棍子敲暈了接生婆和恁姥娘,把你奶奶嚇得扔下我不管,自己連滾帶爬的從牛棚里跑出去了。
然後,那個蒙面人伸手掐住了你的哥哥的脖子,掐了有五分鐘沒鬆手!將他活活的掐死了!等你奶奶從外面叫過來一班子人,那個蒙面人已經鑽出去牛棚跑掉了!」母親說。
「俺爹呢?你生孩子的時候,俺爹就沒在牛棚門外守著?」我氣不打一處來的說。
「恁爹他……他已經死了那個時候!」母親語出驚人。
「什麼?俺爹已經死了?俺爹不是跑黑的去了嗎!我到底有幾個爹?」我說。
「大財!你只有一個爹!二十八年前你死的那個爹,就是你現在這個專門跑黑的爹,楊榮!」母親說。
「怎麼了?二十八年前他沒有死成?他的死是假消息?」我說。
「他的死也不是假消息!是當年他死後,又活過來了!要不然,後面怎麼會有的你!他可是你的親爹!」母親說。
「人死了怎麼還能復生?娘,你確定俺爹當時是真的死了嗎?」我說。
「大財,你爹當年是真的死了,這一點我不誆你!我親眼看著他入棺。親眼看見他被入了墳坑被埋了!」母親說。
「那俺爹是怎麼復活的?」我問。
「你甭問了大財!馬嬸兒不讓我再提起這個事兒了!」母親說。
「馬嬸兒?馬嬸兒是誰?」我問。我好像明知故問。
「就你下午回家的時候,下了車在咱家門口,馬嬸兒還站在那兒看你呢!你不也看她了!你不認識馬嬸兒了嗎!」母親說。
「原來她真的是馬嬸兒!」我說。
「大財!咱甭提馬嬸兒了!馬嬸兒現在不幹神仙了!」母親說。
接下來,我們只好不再提馬嬸兒了。
「我哥哥,他是不是真的讓那個蒙面人給掐死了?有沒有可能他只是掐昏厥過去了,後來他又醒了過來,繼續活著?」我說。
母親說:「是真的掐死了。人都沒氣了。屍體也冰涼僵硬了!你哥哥,絕對是被那個蒙面人給掐死了!這一點你不用質疑!」
「那你知不知道,掐死我哥哥的那個蒙面人是誰?」我問。
母親說:「現在知道了他是誰!」
「他是誰?!」
「他是一個有神經病的人。他也是咱村裡的人。他家離咱家不遠。
他家跟咱家中間就隔了一戶人家!他家姓何。他的名字叫何文良。
我不是才剛把你從臨潁縣精神病醫院裡接回來了嗎!其實,那個何文良,他也是那家醫院的病人。
他現在還正在臨潁縣精神病醫院裡住著呢!」母親說。
「就是因為他有精神病,把我哥哥掐死了。所以警察就沒有抓他!我哥哥就白白的讓他掐死了,對嗎?」我說。
「是呀!要不還能咋的?精神病患者殺死人不算犯法。國家規定的。國家不抓他!咱又有啥法子!咱還能當得了國家的家嗎!」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