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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書院於我有何用

  蘭亭曲水是一條源自會稽山的溪流,確如《蘭亭序》上所說,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晴山坐在溪流下側,屬於越地名流的位子,步安的「組織關係」在天姥書院,座次被安排在天姥書院一起,是溪流的最上游。


  他朝宋青揮手打過招呼,便沿著曲水一側往上走。


  曲水兩旁的光滑岩石上,已經稀稀落落坐了不少人,哪怕和尚道士都穿著考究、一絲不苟,儒生們更是羽扇綸巾,一派瀟洒自在。


  步安跌跌撞撞來到這個世界,直到前幾日才算正式安穩下來,還沒來得及收拾自己,身上的衣衫足有兩個多月沒有換洗過。身後一道一僧,一個是除了逛春燕樓外從不修邊幅的鄧小閑,一個是不久前還在化緣雲遊的惠圓。


  三人走在越州市井、混在江湖裡的時候,還只是略微顯得有些邋遢,這時走進雅緻清幽的蘭亭曲水,畫風就有些格格不入。


  看見一雙雙或壓抑或驚恐或鄙夷的眼神,步安也知道自己有些準備不足。蘭亭雅集,想必大家都很重視,過來之前恐怕都沐浴焚香了。


  他被那些眼神看得煩了,回頭瞥了一眼眼神遊移著裝傻的鄧小閑,壓著嗓子道:「你現在怎麼不一個個懟回去了?」


  鄧小閑理所當然地答道:「我又沒活得不耐煩。」


  惠圓和尚搖著頭惋惜道:「世人眼孔淺,只看皮囊……」見步安和鄧小閑同時朝自己看過來,便誠懇道:「作如是觀,心裡就會好受一些。」


  你演高僧就不能演久一些嘛?!步安搖著頭,裝作欣賞風景,當沒看見那些側目的眼神,鄧小閑和惠圓也做得很自然。


  三人晃晃悠悠來到屠瑤身邊,步安才發現她正看著自己,眼睛里滿滿的都是笑意,樓心悅、方菲兒和宋青三人也捂著嘴,他便一本正經地攤手道:「放浪形骸,不拘小節,有沒有點魏晉名士的味道?」


  一句玩笑話把幾人逗得更加想笑,也把尷尬掩飾了過去,步安正好趁這機會給屠瑤介紹鄧小閑和惠圓。


  他說:「這是落了單的道士鄧小閑,這是我師尊屠瑤。」


  鄧小閑緊張兮兮地也叫了一聲「師尊」,想想覺得不對,又改口叫「師叔」。


  屠瑤掩嘴輕笑道:「你年紀倒比我大,不必這樣稱呼。步安將來行走江湖,交友眾多,若是人人都來叫我一聲師叔,還不生生把我叫老了。」


  惠圓和尚懇切道:「女施主有所不知,鄧小閑今年才剛十六,是被府衙大牢折磨成這副模樣的。」


  屠瑤驚道:「當真如此?」


  步安生怕這道士壞,和尚傻,一會兒又要鬧出什麼笑話,趕緊三言兩語含混過去,在隔著屠瑤幾步遠的光滑石台上坐了下來,鄧小閑和惠圓就盤坐在他身後。


  面前溪水清澈見底,不時還能看見游魚出沒在水草之間。溪流寬處不到一丈,最窄的地方只有兩三尺,蜿蜒向下,匯入一片池塘。池塘倒映著仲夏的天空,藍得叫人心醉。


  仍有人陸續從遠處黑壓壓的人群里走出來,步入這片被圍在中央的蘭亭曲水,每到這個時候,就有人拱手相迎。


  鄧小閑說:「這些人看上去互相都認識嘛!怎麼就你沒什麼人氣?」


  步安笑道:「你反正是來蹭靈氣的,管這些幹嘛?」


  他心裡明白得很,自己這個名士成色不足,認識人多了,三兩句話就得露陷,只抱著湊湊熱鬧的觀光心態,盼著誰也不要來打擾。


  可是事與願違,才坐下沒多久,就有個費永年的弟子來喊他過去。


  步安起身時朝屠瑤看了一眼,只見屠瑤也在看他,眼神里有一絲擔憂。


  她說或有變故……會是什麼變故呢?屠瑤為什麼不說清楚?

  ……


  ……


  蘭亭曲水上游,隔著屠瑤十幾步遠,步安被領到了幾位上了年紀的儒生面前。


  費永年、呂飛揚、趙賀是三張熟面孔,另外兩人年紀比他們更大,步安沒見過,但不難猜到是誰。


  天姥書院有大儒十三,國士一雙,這下同時出來兩個沒見過的長者,多半就是那一雙國士了。


  見到這個場面,步安終於對屠瑤所說的「變故」猜到了個大概。


  她說,余喚忠是媚黨中堅,和儒門很不對付,自己生在儒門卻做了余家的贅婿,夾在中間兩邊不討好。


  現在天姥書院兩位國士都親自出來,想必是要來解決這個問題了——當然是站在書院的角度解決,譬如把他一腳踢開。


  屠瑤不把話說透,恐怕是因為她聞到了苗頭,卻又不能斷定吧?


  她大概覺得,事情可能不至於真會走到這一步,所以不願把書院內部關於如何處置自己的爭執說出來。是為了維護書院在自己心裡的形象嗎?

  不是說思無邪嘛……怎麼心思這麼細膩呢?

  步安輕輕搖著頭,一邊盤坐下來,一邊率先開口道:「是因為那份入贅婚約吧?」


  兩個月前,他一頭撞進這個世界時,像個懵懵懂懂的愣頭青,但現在不是了。


  「我很好奇,」他開門見山道:「你們準備用什麼理由呢?」


  大概沒有想到他會這麼直接,趙賀竟然微微一怔,費永年和呂飛揚的臉上更是露出一絲愧色,倒是那兩位上了年紀的,很沉得住氣。


  呂飛揚乾咳了兩聲道:「步安,這兩位是你季師伯和詹師伯,今日喊你過來,是有事情要問。」


  季師伯看上去六十多歲,身形微胖,長得慈眉善目;詹師伯年紀更大,白髮白須,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步安分別喊了一聲「季師伯」,「詹師伯」,就等著他們問話。


  「天姥山一百三十裡外,有一個小鎮,名叫柳店。」


  詹師伯言簡意賅,說到這裡,便不再往下,似乎剩下的都不用再說。


  步安笑了笑,心說怎麼第一次離經叛道就被逮個正著,就是不知道,是那個被自己訛了十兩銀子的傢伙去書院告的狀;還是有人路過那裡,正好聽到的。


  他摸了摸嘴角,本來不想再說什麼,既然天姥書院也怕余喚忠,那自己賴著這個書院學子的身份也沒有多大意思,有沒有這個保護傘,越州的江湖自己都能蹚得過來,但是眼角餘光突然瞥到了屠瑤……隱約間樓心悅、方菲兒和宋青似乎也在往這邊看。


  你們不知道我的實際情況啊,儒門英靈非我所求,留在世上蹭鬼才是我的修行之路,一個天姥學子的身份,於我又有何用?!


  步安很想對這兩位國士說,不必費心找茬了,我也沒興趣再當什麼天姥學子……可是想到那幾雙眼睛正看著自己;想起自己初到天姥時的窘迫和她們暖心的相助;想到那句「哪怕天下人誤會你,我也要說這是我的小師弟」;想到宋青「來日踏平余府」的豪言壯語……他突然說不出口了。


  一退不如一進……


  步安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子貢贖人。」他答得同樣言簡意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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