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
夏夜裡,偏僻鄉村的小小院落,步安看著面前的五人。
天生道之動,有機會修成隨口咒的,嬉皮笑臉沒個正經的鄧小閑;
死而復生,半在人世半在輪迴的,一臉老實的和尚惠圓;
聲稱自己就是真的風水玄修,臉上皺紋密布,彷彿閱盡人間悲苦的張瞎子;
總是噤口不言,絲毫沒有存在感的瘸子乞兒,符修游平;
一身打著補丁的布衣,心直口快,偶爾有些傲嬌的,至今仍對他有些成見的陣修洛輕亭。
恍惚之間,步安想起,也是這樣一個血月掛在頭頂的夜晚,走在天姥書院的山道上,屠瑤說,就算再有詩才,假如只為人做嫁衣,到頭來也是一場空。
屠瑤說的沒錯,可她畢竟不是步安,不知道他的具體情況。
兩個多月來,他嘗試過去接受儒家學說,也從鄧小閑那裡打聽過道家打坐練氣的方法,能想的辦法已經試遍了,可這些修行法對他全沒用。
步安接受了這個事實:自己的修行之路只能依靠鬼氣,這似乎在他穿越之初就已經決定,或許與夜空中初臨的邪月也息息相關,未必是個巧合。
既然決定蹭鬼修行,就需要幫手,幫手越強,他的修行會越順利。
眼前這五人,陰差陽錯地來到面前,這或許是他們的機緣,也是步安的機緣。要抓住。
一陣涼風吹來,步安吸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一絲彷彿剛做了某個重要決定的坦然的微笑,輕聲道:「今日鬼捕七司只是越州城裡無人知曉的小卒子,要跑到這鄉下地方才攬得到生意,可這才剛剛開始……風起於青萍之末,今夜,我便送諸位一場機緣!」
他不顧眾人疑惑的眼神,突然轉身,朝著血色月光下阡陌縱橫的田野,潺潺流淌的溪水和遠處延綿起伏的丘陵,用低沉而又略帶悲傷的語氣自顧自吟誦起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站在水井旁的眾人中,鄧小閑和惠圓都微微一怔,從這長短句中,讀出了別人體會不到的滋味。
青蓮觀前一別,鄧小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娘,如今二十年過去,他從來不在人前提起,哪怕有人相問,也笑著說早已忘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份思親之情有多銘心刻骨……塵世飄搖,他連娘親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從這句「生死兩茫茫」起,他便咧著嘴笑了起來,彷彿當年坐在祖母靈堂中,看著爹爹氣絕而亡時一樣,心中泣血,臉上卻止不住地笑,狀若瘋癲。
而對惠圓來說,這詞句又是另一番滋味。他一死三十二年,師父漸漸老去,等他活了過來,師父卻轉眼辭世,書上說逝者已矣,莫費思量,可再怎麼忍住不去思念,又怎麼能忘記師恩呢。
步安繼續念道:「……千里孤魂,何處話凄涼。」他將蘇軾這闕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中的「墳」字改成了「魂」,韻腳不變,平仄不動,卻更加契合鄧小閑的心境。
而除了鄧小閑與惠圓沉浸在詞句氣氛中以外,其餘人都驚訝地看著步安,尤其是洛輕亭。
步安當然顧不上這些,不疾不徐地吟誦著,嗓音越來越深沉,也越來越悲傷。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這句聽在鄧小閑和惠圓耳中,都感同身受,卻仍然代表著不同的含義。
鄧小閑自然是覺得一別經年,自己和娘親恐怕已經相逢不相識了;而惠圓卻想起自己死而復活時,見到師父老去的樣子。
步安剛剛念完半闕《江城子》,夏風中便響起了奇怪的聲音,像有許許多多人在小聲絮叨或是哽咽抽泣。
以眾人站立的位置為中心,漫山遍野的靈氣一層層,一圈圈地活躍起來,像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了一枚石子,又像是有海潮即將從遙遠處席捲而來。
步安迎風而立,接著念道:「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鄧小閑眼前浮現起年幼時的回憶,娘親對著鏡子梳妝,爹爹從窗外走過,而自己正繞著梳妝台奔跑戲耍,只是鏡子里那張臉,已經朦朧至極。
惠圓則輕出一口氣,心說原來這詞不是寫師父和我的。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一闕《江城子》終於念完,另一個世界流傳千古的傑作,在這詩意能勾動天地異象的世界,掀起了與其相稱的靈氣波動。
所謂靈氣,與亡者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因此當這闕悼亡詞中無以比肩的孤峰,在偏僻的越州鄉間問世時,流淌在田野、樹林和丘陵坡地上的靈氣,便如洪流海嘯一般朝步安席捲而來。
濃郁到了極致的靈氣,剎那間遮蔽血月,天空中幻化出一個朦朧的月白色光團,眾人所在的院落及其四周,突然光影流轉,明暗驟分,真如月光照在松林間的景象!
步安豪邁至極地看著自己所造成的天地異象,這一次既沒有驚愕,也沒有患得患失,開口之前,就已經預料到這個結果。
身後響起洛輕亭顫抖的聲音:「這是你作的詩詞?」
步安轉過身,看著臉上掛笑的鄧小閑,仍舊冒著傻氣樂呵呵的惠圓,驚愕到近乎害怕的洛輕亭、張瞎子和游平,自信而坦蕩地微笑著:「是蘇東坡的詞。」
洛輕亭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東坡地換東坡詞,你是三步成詩……」
「姓步,名安,字執道!」步安甩一甩手道:「大伙兒都愣著幹嘛,還不快修行!」
惠圓和尚雖然老實,卻不是真傻,這時第一個盤腿坐了下來,一邊說著:「步施主真神人也,機緣來之不易,小僧要打坐入定了。」一邊閉上了眼睛。
洛輕亭和游平也慌忙跌坐在地。
張瞎子大概太過心急,想要盤坐下來,卻一屁股坐在井沿上,差點跌到井裡。認識這幾天來,步安還第一次見到他因為眼疾而出醜,顯然是被這靈氣潮聚的異象嚇到了。
只有鄧小閑不慌不忙,笑嘻嘻地看著步安道:「步老弟,你就是長了腿的靈山聖地啊,比崑崙墟還要了得!往後我可就賴上你啦!」
步安心說,我就是移動充電寶,負責給你們充電,充滿了電才好乾活。
他半開玩笑地瞪了鄧小閑一眼道:「哪兒那麼多廢話呢!快給我修行!捉鬼掙銀子可就靠你了!」
鄧小閑這才笑著跌坐盤腿,閉上雙眼,笑容隱去,臉色漸漸沉靜下來。
步安看著井邊堪堪圍成一圈的五位修行人,自己抱臂站在一旁,像在為這五人護法。
想當初,他一闕《定風波》令天姥學子趨之若鶩,想方設法也要刺激他再作詩詞,要知道那可是在靈氣濃郁的儒門修行聖地,天姥山上。
假如把天姥學子比作錦衣玉食的達官富人,眼前五位流落在世間的修行人,就是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的餓貨。
連富人都趨之若鶩的饕餮美食,放在這群嗷嗷待哺的餓貨面前,結果可想而知。